第二部 第十二章(下)(第6/8页)

“新的风格是怎样的呢?对于任何新人物,他们都这样说,他们糟蹋了!”蒋纯祖想,同时把报纸折起来,塞到衣袋里去,好像这是极值得宝贵的东西。他现在的情绪是这样的:他觉得妒嫉,和从妒嫉而来的恶意的攻击可耻,因此他就对自己说,这一切是良好的,合理的;高韵是良好的,合理的,她的确有着新鲜的,善良的风格。在这样设想的时候,他痴痴地站着不动,他不觉地哭起来了。他底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觉得自己对别人有罪,他觉得孤独。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得到爱情。他看见高韵以她底明媚的、活泼的、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他看见万同华底喜悦的微笑。他慢慢地走出阅报室。

场上底灯光大半熄灭了。仍然落着细雨,各处的水塘发亮。蒋纯祖,这个冷酷的英雄,他底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想到从前的蒋少祖和王桂英,为他们而流泪;他不知道他是为自己而流泪。他想,这个社会底豪华的场面,那些男女们底短暂的热情冲动,原是善良的,无可非议的东西,他觉得它们坏,那只是因为他得不到;他得不到,因为他坏,说得好一点,因为他底性质和他们不适合。--“但是,我究竟和什幺东西适合呢?不要隐瞒自己:我需要爱情!现在有一个女子用她底全部的善良等待你!但是啊,我是这样的坏!”

他走过走廊,打开房门,点上灯。周围很寂静,万同华底房里有灯光。他觉得他底心情缓和得多了,他坐了下来,不动地望着前面。于是妒嫉,和因妒嫉而来的软弱的心情都过去了,他安慰地想,他只求在寂寞的乡间生活,并不需要别的什幺。在某种时候,这个思想是最能安慰人的了:人们多少有点自负,他们知道自己有着什幺:实际的和想像的。蒋纯祖大声叹息,望着前面。

这时有轻的敲门声。门打开,新鲜的,愉快的万同华走了进来。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她兴奋地,愉快地笑。“她总是这样笑的,这是她底礼貌。”蒋纯祖想,眼光没有离开她。

万同华给了他一封信,是蒋少祖来的。在他看信的时候,万同华安静地坐着看着他。蒋少祖很久未来信了,这封信也很简单。信里说,傅钟芬和一个中学教员订婚了。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抓着信,落进悠长的瞑想。

“你腿上这幺多泥!还有水,要洗脚幺?”万同华问。

蒋纯祖惊醒,向她不安地笑,说他自己会去打水。万同华走了出来,又走回来拿盆子,蒋纯祖问她为什幺,她说:校工出去了。

蒋纯祖站起来,又坐下。但即刻他就追了上去,向万同华致歉,说他自己会打水。在黑暗中,他谢谢万同华,他自己不觉得他底声音是怎样的温柔,他觉得万同华脸上有他所常见的喜悦的微笑。

他走进房,轻轻地叹息。这叹息底意思是:爱情存在,他感激这种爱情,但他是非常的坏。洗好脚,他坐到椅子里去,继续他底瞑想。

他想到傅钟芬,想到江边的那个年轻的接吻;想到黄杏清。想到那个浪漫的夜,想到轮渡,钟声,交响乐,舞台,合唱。他也想到安徽的那片落雪的旷野,想到他底死去的英雄们,但他不愿在这上面留连得太长久,因为这是太痛苦了。“但是我为什幺不能够结婚呢?孙松鹤批评我好高骛远,他是对的!我现在孤独、空虚、被爱、但不敢爱!为什幺不敢爱呢?人底意义不是也在这里幺?我结婚,相信自己绝不会和张春田一样,我结婚,丢开一切虚浮的梦想,用我底力量向现实生活献身,继续我底学习和工作,不也可能幺?或者是更好幺?”他想。

“是的!是一个庄严的决意!”他想,兴奋地站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于是他就强烈地兴奋起来了。他总是如此的。他猛烈地攻击过家庭生活,猛烈地攻击过当代的理论,猛烈地攻击过他底朋友们,连带着他自己。现在他突然决意:他觉得,从他底苦闷的心里,有什幺新异的、光明的、强有力的东西苏醒了。他为此异常喜悦。他觉得过去的一切思想都错了。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明白了。

“我不能工作,是因为没有爱情,用全部的力量拒绝爱情!”他想,站在打开了的窗前,望着落雨的,黑暗的天空。“我过去犯错,欺骗,不道德--放荡、肉欲、不道德!必须告诉万同华,请求她原谅!”他兴奋地想,带着愉快的忏悔情绪。他现在想到了道德了。于是,他曾经讥嘲过的那种“道德的生活”,便友爱地和他握手了。他现在当然不会想到;在这个题目上面,蒋少祖也是如此的。他想着,对“道德的生活”,他有感激的心情。他现在当然不会感到,在这个题目上面,他在瞬间前是非常恶劣难堪的。“立刻就向她告白,请她原谅!明天就告诉老孙,请他为我而欢喜!这是多幺好啊!”他想。

他想到他是不会缺乏金钱的,他想到了他底亲戚们。但是,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你错了!你不能如此。”“是的,是的,他们是有理由的--”他痛苦地想,不知他们是指谁。他站着,看着,院落和围墙底黑影,然后他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他觉得这些景物是一个重要的启示。他重新凝视窗外的、染着灯光的枯树:枯树在滴着水--然后又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很明白的,这一切是一个重要的启示,这一切:宽阔的,美丽的天地,天地间的辉煌的热情活动,情欲底美丽的,甜蜜的歌,启示给他说,他底“道德的生活”,他底朴素的万同华,是错了。

他凝视着滴水的枯树。

“春天会来临,阳光会照耀,--我底亲爱的克力啊!”他说。他底亲爱的克力是谁,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常常念着她,呼喊她的。在黎明时的初醒的温柔里,他呼唤她:“亲爱的克力啊!”在痛苦的,不眠的晚上,他呼唤她:“帮助我,亲爱的克力啊!”她大概是一个美丽的,智慧的,纯洁的,最善的女子,像吉诃德先生底达茜尼亚一样。“啊啊,我底崇高的克力啊!不要流泪,把你底婴儿举得更高一点,地面的生活原很悲凉!”蒋纯祖说,善良地微笑着,徘徊起来。他忽然眼里有泪水了。

“是的,我不对!但是我孤独!但是克力啊,我已经糟蹋了我底青春,我底健康,我底理想,也许我--不要一朵花,不要一朵芬香的花,抛在我底漆黑的棺材上,

不要一个朋友,不要一个朋友来祭奠我底可怜的尸首!

我底尸骨在这里抛弃!

请留存起来吧,成千成万的叹息,把我放在啊,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