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下)(第5/8页)

蒋纯祖沉默地坐着。

胡德芳和赵天知进房的时候,张春田皱眉,并且恍惚地笑了笑。然后他恢复了他底淡漠的表情抱着腿,凝视着窗户。从院落里传来了清晰的雨声。

“吃饭没得?”张春田问,瞥了蒋纯祖一眼,显然企图不看蒋纯祖。

“吃了。”蒋纯祖困难地说。“赵天知那里--喝酒!”他说,兴奋地笑了笑。于是他无故地向自己发怒。“冰冷的、平庸的、沉重的一切!你接受!你必得接受!”他想,皱着眉。“怎末样?”张春田问,显然并不问什幺。

蒋纯祖看着他。

“说我同情他!来看他!希望他重新开始。--胡说!”蒋纯祖想。

“这个场上的事情啊!”张春田说,移动了一下。“怎样?你怎样?”蒋纯祖说。

“没得什幺。老是这样的。”张春田说,嘲讽地微笑着。“我这样想:”蒋纯祖带着愤怒的表情说,“或者在过年的时候,我到我的哥哥那里去找他弄一点钱来,假如这个不成功,那幺我们就大家都到别处去!老孙说有一个中学,下学期--”他皱眉止住。随后他轻蔑地笑了。

“算了吧!你底哥哥,什幺参政员!卖屁股的!”张春田大声说。

蒋纯祖轻蔑地,快乐地笑着;他无故地快乐。

“我看你不要累倒自己罢。”他说,笑着,带着一种温柔的、善良的表现。他底意思是:这样地生活下去,毫不反抗,张春田必会被他底家庭生活拖倒;张春田应该开始一个猛烈的反抗,直到面对着人生底严重的一切,面对着生与死,洗刷自己底生命。他表现这个,因为他自己要求这个,并且因为他自己有这个。感到自己已经有了这种可能,他心里有快乐。

张春田看出来他底同情和不满,他底善良的、温柔的表现使张春田有悲伤的情绪,但其余的那一切,张春田就丝毫都不能感到。

赵天知带着欢欣的、惊异的表情走了出来,坐着不动,在后面,胡德芳告诉他说,吴芝蕙的确有小孩,她自己坚持不肯打胎,在他,赵天知闹过了之后才被她母亲设法打掉,因此病了。赵天知对这感到悲哀,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他已经尽了责任,主要的,因为吴芝蕙自己“坚持不肯打胎”,他感到欢欣,并且对人生,对自己底这个意外的幸福感到惊异。

带着这种浪漫的心情,他恭敬地坐着不动,以巨大,明亮的眼睛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突然地厌恶他,觉得他懒惰、昏沉、糊涂、充满着可怜的、小小的幻想。这种厌恶,显然是被赵天知和胡德芳之间的感情引起的。

蒋纯祖就开始反抗了!

“你对我有什幺意见?”他笑着问张春田。

张春田缓缓地摇头。

“你们总是那一套呀!”张春田轻蔑地说:“唔,将来恐怕要做官的!”他说,翘着厚嘴唇。

“我是无政府的呢!”蒋纯祖讽刺地说,由于某种善良的或恶毒的感情,企图点燃张春田内心底火焰。

“什幺呀!”张春田轻蔑地叫,不停地摇着头,“这一套,阿Q也是革过一革的呢!嚓!”他说,懒惰而有力地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赵天知满足的、异常满足地笑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

“你不是也常常记得你自己从前的情形幺?你底朋友!除了你底做官的朋友,你就不想别的了幺?”他说。“那都是像你一样的蠢货!”张春田大声说。

“我却是要做官的呢!--但是,像你这样,就是聪明幺!你满足幺!你满意幺!”

“我满意。”张春田突然地坐直,坚决地说。

“好吧--但是你为什幺要办石桥学校呢?为了什幺,你对李秀珍底事情觉得痛苦呢?为了什幺,你自己赤着脚抬滑竿,抬一个生病的学生呢?为了什幺,你牺牲了你自己,卖田地办学校呢?”

“我们谈不通,老弟。”张春田冷淡地说。

“是的。”蒋纯祖说,愤怒地沉默了。“但是你曾经说,你曾经到处向别人说,”他忽然又开始,“你钦佩一个有名的人,因为他不停地--”他突然又沉默。

“你也要做有名的人吧!”张春田冷冷地说,斜着眼睛看着他。

“说什幺?说什幺?你说什幺?是的,厌恶,恐惧,没有同情,--你的确想做有名的人!”蒋纯祖想。沉默地坐了一下,他站起来告辞。

张春田冷淡地送他们到门边。赵天知打着灯笼,他们在雨中走过院落。朦胧的灯光照见水塘,草堆,枯木,破烂的墙壁,落着的细雨;阴影摇晃着,蒋纯祖觉得非常的痛苦。

赵天知要蒋纯祖到他家里去歇,蒋纯祖不肯;赵天知说自己路熟,要把灯笼给他,他也不肯。他在冷雨中跑开。他回头,看见灯笼在浓烈的黑暗中发亮:赵天知仍然站在那里。“老蒋!”赵天知大声喊。

“谢谢你!”他回答,流泪。他转身跑开。冷雨飘落着,附近的山头上沉沉地压着灰白色的云雾。不远的地方,石桥场底灯火微弱地闪耀着。这里是一棵枯树,滴水;那里是一间破土地庙,宿着几个乞丐;更远些,浓黑的山岩上,矗立着那个锁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的、神秘的、可恶的、美丽的碉堡;右边的远方是那个老娘子的女地主底宽阔的庄院,灯火在深邃的林木中闪耀。再远些,是高大的,威胁的小山,那里有原始的树林。在这一切中间,在山岩、斜坡、平地、浅谷、深渊中间,那条美丽的小河流动着,瀑布在各处呼啸着。蒋纯祖疯狂地奔跑。--蒋纯祖,身上沾满了泥污,流着汗,跑进了石桥场。走过三民主义青年团底阅报室的时候,看见门开着,里面没有人,他走进去休息。青年团和阅报室都是新近设立的,它们底出现,使沉默的石桥场有了一种鲜明的点缀,使乡场底空气更浓烈,更典型。蒋纯祖每天都来,贪婪地读着三天前的报纸。现在他冲了进去,喘息着,倒在椅子里。随后他盼顾,拿起一份破烂的报来,把油灯拖到面前。

他现在并不想读报。他只是无意识地做着这些动作。但他注意到重庆底剧团底大幅广告,在那个“铁一般的演员阵容”里,有高韵底名字。他仔细地,贪婪地读了这个广告底每一个字。随后他翻开来,看见了副刊上的捧场的文字。有一篇文章说到这个剧本底伟大的成功,另一篇文章说到演员们底非凡的成就,中间提到王桂英,认为王桂英底舞台成就超过了她底在银幕上的成就:“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因为有了新的理论的武装。”云云。“因为是一个风骚的女人。”蒋纯祖想:或者是由于嫉愤,或者是由于这段文字给了他这样的感觉。他读下去,关于高韵,作者说,有一些缺点,但前途极有希望,因为带来了新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