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6/13页)

蒋纯祖现在明白了这个学校底各方面,他明白事情是很棘手的。然而在周围的这些友爱的,动人的表现里,他相信自己,和张春田一起,一定不会失败。他底第一个措施是逼出那些富有的学生们底学费来。在这一件事上显然他比张春田高明些,就是说,充满着年轻的热力,凶狠些;但这凶狠也带来了某些恶果。他召集了全校的三百个学生,首先问大家对这个学校满意不满意;他说,假如大家认为没有道理,这个学校就从明天起关门。学生们回答说:满意。于是他就开始讲述张春田底家庭状况,和张春田出卖田地的故事。他讲得异常的动人,有些学生哭了。于是他说,真正缴不起学费的学生,当然不提,能够缴得起的,他已经调查了,这里有一张名单,如果一个星期内还不缴来,就开除。他说,这些有钱而不肯缴的,连累大家都不能读书,是石桥小学底罪人,大家应该起来打倒他们。

在这里,对照着张春田底站在台上向学生们要钱的疲惫的、颓唐的样子,是出现了一个年轻的、煽动的、辛辣的英雄了。张春田向他说,这样做是会惹出麻烦来的,但他不听。他说,假如这件事办不到,他就辞职。一个星期底期限到了,补缴了学费来的,一共有八十几个人,没有补缴的,有四十几个,于是他毫无犹豫地贴了布告,开除这四十几个。他注意到,这四十几个家庭都是真正有钱的,同时是在乡场上地位特殊的。

第二天,这四十几个仍然来上课,他鼓动学生们把他们赶了出去。于是他们底家长陆续地来到,有些声明他们是这个学校底债权人,有些表示他们和县里有关系,假如不让他们底子弟继续上学,问题就不顶简单。和这些顽固的人们说道理是一件痛苦的事,蒋纯祖最初还客气,后来蛮得非常冷淡,非常乖戾了。一个年轻的绅士气势汹汹地问他,为什幺有些人不要缴学费,有些人又要缴,是不是石桥小学拿了什幺地方的津贴?他回答说,他有钱,高兴津贴谁就津贴谁。那个绅士拍桌子,于是他们吵起来了。

第二天他发觉学校里的有些东西被偷去了,或者被破坏了。他发现学校门口有用粉笔写的字:“打倒蒋王八!”和“石桥小学已垮台,女生出来打花排。”晚上,后院的一个教室被什幺人放火烧着了,幸亏发觉得早。这种积极的捣乱和破坏继续了很久,接着是从外面来的,更凶狠的破坏。蒋纯祖,这个辛辣的英雄,第一着就落到狼狈的处境里去了。但他仍然干下去。现在是轮到他来向整个的石桥场挑战,和整个的石桥场搏斗了。在这里,是有着英雄的自我感激的情绪的;他现在觉得,石桥场,这里的这些不幸的生灵们需要他,他也需要他们。从热情的思索里不能得到的这种联系,这里就得到了。孙松鹤支持他底政策,但不赞成他底这种赤膊上阵式的豪气。张春田同情他,但讥讽他。王静贤开始有些怕他了。赵天知则整个地赞成他,说:痛快!痛快!

赵天知在身上带着一把锋利的刀。他时常把这把刀拿给蒋纯祖看,并告诉蒋纯祖说,敌人如果从上面来,就应从下面去扑击,等等。在这里,这个年轻人带着一种善良的,嘲弄的性质,表演了凶险的人生。春季的时候赵天知和女教师吴芝蕙发生了恋爱。他们双方都有着那种乡场式的赤裸的放任。很快地,吴芝蕙怀孕了。于是她离开了学校,回到家里去。她底家庭是颇为富有的,因此是凶恶的,因为,在乡场里面,必需离奇地凶恶,才能获得,并保全一份财产。吴芝蕙是愚笨,无知,贪吃的女人,她是被《金瓶梅》一类的书教育起来的。她回到家里去以后,赵天知就烦恼起来,开始对这个女人做着严肃的思索了。他决心娶她。

他请万同华参谋这件事,请万同华去替他探望他底爱人。万家姊妹,万同华和万同菁,是这个环境里的优秀的存在。在一切东西里面,只要有一件高贵的,人们便爱这个世界了。万同华冷静、严肃、磊落、万同菁羞怯而简单,她们都是朴素的女子,她们相互间的感情是动人的。她们是张春田底学生;她们底人口繁杂的家庭正在迅速地分裂、改变,一个流氓的哥哥统制着一切,她们底寡妇的母亲受欺,她们这一房是家族中间最穷苦的。在这一切里面,万同华得到了严格的训练,她在年纪极轻的时候便懂得了她底命运底孤苦和人生底艰难。假如没有张春田,她是不能够受到教育的。现在,她底诚实、勤劳、克己、使她在家族里面获得了被尊敬的地位:她底母亲、妹妹、和弟弟,无形中被她保护着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得到了一种自由,她无比地爱护着她底这种自由。妹妹底读书是由于她底力量,以后,妹妹底婚事,也是由于她底力量。

她底那种谦虚,严格,特别是,她底那种冷淡,常常使孙松鹤和蒋纯祖狼狈。由于她底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她是有着一种男性的气质的,这造成了她底某种显着的痛苦。她底对赵天知是亲切的,她待他如兄弟;对孙松鹤和蒋纯祖,她是谦虚而严格的,她对待他们如师长。对于骄傲的蒋纯祖,这是一种痛苦,这痛苦逐渐强烈:他无时不觉得他对万同华有错,无时不觉得,万同华谦虚和严刻,是他底罪恶的性格底镜子。有一次,大家坐在一起,赵天知在讲猥亵的故事,使大家发出轰笑,万同华走进来了。大家沉默、困窘,但万同华冷静地坐了下来。赵天知带着一种可爱的态度告诉万同华他们在笑什幺,万同华毫无表情地听着,好像这是她底义务。赵天知讲完了,她仍然毫无表情:蒋纯祖突然觉得有些可怕。一个女性底绝对的自卫,造成了这种特殊的气质了,蒋纯祖频繁地碰在这上面,他觉得这是一种冰冷的,高超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在这上面狼狈而苦恼,他觉得,他底伪善,他底热情底假面,都已经拆穿;为了解脱这个,他心里发生了暧昧的爱情:他希望征服。于是万同华底那种气质对他就变得更冰冷,更高超,更不可思议了。

在万同华底一面,情形也如此;万同华觉得蒋纯祖是骄傲而高超的,根本看不起她。从深刻的自卑心发生的深刻的自尊心,这便是一切。王静贤,大家称他为王老夫子或王老先生,最初曾经竭力替万同华和孙松鹤做媒,但孙松鹤拒绝了。最初他说他没有理由可说。后来他向蒋纯祖说,他不可能去爱这样一个过于坚强,过于冷淡的,男性的女子。

万同华对蒋纯祖有温柔的感情,她常常默默地替蒋纯祖做一些蒋纯祖所不能够做的事,比方补衣服。但此外再没有什幺表现。防御的时候比进取的时候多;消沉的时候比积极的时候多,她从不表露她底内心的深刻的伤痕;她绝不愿让那个不理解她的,骄傲的人看见她底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