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5/13页)

“蒋少祖现在怎样?”孙松鹤问。

“我已经想过了。”蒋纯祖说,但兴奋地笑着,继续想着孙松鹤底那个美丽的故事;他不能理解,心里有着这个美丽的记忆,孙松鹤何以还会想到生与死。“在最近的激烈的心情里,尤其是面对着一切实际的问题,我有些同情他。”他说到蒋少祖,严肃地说“你觉得怎样?”他问。

孙松鹤在动摇的地板上急剧地徘徊着,使整个的房间震动。

“几十年来,不知多少人如此!”他严厉地说,显然他对蒋纯祖不满--虽然说不出什幺。

“是的,但是更可恶的,是投机!”

“投机不成,就出卖!”孙松鹤同样严厉地说。孙松鹤猛烈而严厉,好像火焰。

蒋纯祖沉默了,他觉得孙松鹤底这种严厉,是对于他,蒋纯祖的一种警告。蒋纯祖第一次遇到这种锋芒,它一直刺到他底心里,使他战栗。

孙松鹤推开了窗户。水流声更大,冷风吹进来,使灯火摇闪。蒋纯祖敬畏地看着他。

※ ※ ※

渐渐地蒋纯祖对石桥场底一切完全熟悉了。

人们常常计划他们底生活,在这些计划最初形成的时候,人们觉得自己有力量,生活是美丽的。但这些计划很少能被逐步地完成。人们只是为了实现他们底渴望;在实际的过程里时常有变动、怀疑、放弃,因为生活是艰苦的。在这些变动、怀疑、和放弃里,有些人就追到最根本的问题上面去了。有时候放弃了一切真实,追到虚伪的问题上面去了,好像是,只有虚伪的问题,是最严重,最深刻的。于是,到了最后,门打开,人们临对着虚无。

蒋纯祖底第一个计划是读书,读社会学的、哲学的、艺术的、古典的东西。随即他有创作的渴望,他又开始作曲。他底进步很快。直到现在为止,他是崇拜欧洲底艺术的,即崇拜人们称为古典作品的那些东西的。他对他底祖国的东西,无论新的或是旧的,都整个地轻视。这种轻视,一半是由于他不懂,不关心,一半是由于那些东西的确是非常的令人难堪。他在这种心情里走得很远了,某一天,他忽然想到,他已经受了欺骗,因为他新生活的地方,不是抽象的,诗意的希腊和罗马,而是中国。

这个思想带来了一种严重的情绪。他想,对于诗意的,辉煌的生活,他已经懂得:它们只是在历史的光辉里才成为诗意的,辉煌的。他想,人们只能把现世的存在当做永恒的存在,用不着去寻找往昔的幽灵。蒋纯祖问自己:为什幺,在失望的时候,他要到往昔去寻找幽灵?是不是在现在,在此刻,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拯救他?

“我底目的是什幺?”

他回答说,他底目的是为那个总的目的而尽可能的工作,并且工作得好;是消灭一切丑恶和黑暗,为这个世界争取爱情、自由、光明。一切能够帮助这个目的底实现的,一切能够加强他底力量的,他要,否则就不应该要。他不应该像过去几个月所做的那样。为了个人底雄心,而回到内心去;他应该走出来,并且冲过去。

最初几个月,他渴望带着他底成就光荣地回到城里去。击碎他的一切仇敌。这是最大的引诱,他为这而生活。但现在,由于频繁的怀疑,由于生活底痛苦,由于那些令人战栗的认识,他对这个秘密的雄心已经冷淡了。在那种猛烈的努力之后,他突然感觉到厌倦了,最初,对照着那个尚未死灭的雄心,这种厌倦是带着诗意的感伤的;后来,这种厌倦伴随着纯粹的淡漠,他又恐怖起来,觉得他底生活的热情已经消失了。就在这种不时的发作里,他反省了他底生活和热情。这里不是他所理想的那个热情,这里是个人底实际的热情:为雄心而生活,为失恋而生活,为将来的光荣而生活。但现在他,虽然不觉得这些是可恶的,却对这些冷淡了。孙松鹤说,他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做人而生活,蒋纯祖觉得这是真理。但他随即又放弃了,因为他觉得这个说法其实是毫无意义的。他永远不能征服他底个人的热情。现在他冷淡、厌倦、因为他发现了,他底雄心,仅仅是为了回到城里去做一次光荣的征服,是丑恶的。因为,变做一个绿的苍蝇去嘲笑蛆虫,是丑恶的。

这种个人底热情底消失,就等于生活底热情底消失。怀疑是良好的,但常常是有毒的。目前他仍然渴望做事,但不再能肯定自己底目的。在怀疑底狂风暴雨里,有一些夜晚极可怕地度过去了。他想他应该为人民,为未来工作,但在这中间他看不到一点点联系。他想过一种真实的生活,但他不能知道这种生活究竟是什幺。他想这是结婚,“但这是荒谬的!”他想。

蒋纯祖只感觉到个人底热情,他不知道这和大家所说的人民有怎样的联系。他每天遇到石桥场底穷苦的、疲惫的、昏沉的居民,在这些居民里面,每天都有新的事件发生,但总是不幸的那一类,他只是感到伤痛、凄凉,那是,用老太婆底话说,凡是有人心的人都要感觉到的。他竭力思索他们--他底邻人们在怎样地生活,但有时他和他们一样的穷苦,疲惫、昏沉,他不能再感觉到什幺。

但就是因为这个,他冷淡了光荣和雄心。有一天他偷摘田地里的包谷,被发觉到了,那个年老的乡民向他说,耕种田地,是不容易的。他走开了,整天痛苦得战栗。他想,为什幺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耕种田地底艰难?为什幺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被侵害的农民们底痛苦?他想,他是属于先生们底一类,他是可以撒威风的;在儿童的时候,一件偷窃的行为可以算不了什幺,但现在不同了。然而为什幺,大家都不感觉到自己每天在进行着的劫掠和偷窃?

他想他幸而没有再回到城里去,那里是,所有的先生们聚在一起,分享光荣。

当他成了石桥小学底校长的时候,他便决心整顿全局,把一切工作都进行得彻底。这以前他是完全不过问事务的,他只知道学校很贫穷。他最初对张春田很不满,因为张春田在每次对学生讲话的时候,都向学生要钱,而此外就绝不向学生说什幺。先前的校长是一个不相干的地主,随后是王静贤。王静贤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位置让给蒋纯祖,蒋纯祖相信自己底能力,并未怎样冷静地考虑,就答应了。石桥小学底校长,到了他底手里便成为一个实际的,重要的存在了。同时也就了解了张春田底苦衷。他开始明白,在学生中间有一大半是家里颇为富有的,虽然他们穿得那样穷酸;然而他们不肯缴钱。因为各方面的破坏,他们底家长都怀着观望的态度:假如中心小学也可以不缴钱的话,他们早就把儿女们送去了。另一些学生,是穷苦的,因为无形中可以免费读书,他们就对这个学校抱着天真的,忠诚的感激;他们底家长也如此。张春田底田地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在春季的一次危机里,他底一个山头,连同着那上面的树木,以最贱的价钱出卖了。整整一个学期,教员们每个人只能得到一百块钱,然而大家无话可说。唯一的一个校工,一个很有风趣的青年人,他除了吃饭以外什幺报酬也得不到,然而他说,他要跟着张先生,一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