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第6/9页)

疑虑的表情出现在她底脸上,她有罪地笑着。她问蒋秀芳吃了饭没有,然后她叫佣人端进饭菜来。在蒋秀芳痛苦地吃饭的时候,她招丈夫走进后房。陆积玉怕家里等待,回去了,这使得蒋秀芳更痛苦,她不再感觉到饥饿,她吃了一点点,痴痴地望着窗帘。没有池塘,没有树,没有仁慈而美丽的--梦里的那些人,她只是荒唐地走了可怕的长途,现在不能再走了。

蒋淑媛招丈夫走进卧房,开始商谈。在这种生活里,一切现实的利害都在谈话里赤裸裸地陈列出来,爱情或类似的别的什幺,就是现实利害底协调。蒋淑媛愤怒地向丈夫说,她无论怎样做都不会讨好;接着她嫉恨地咒骂蒋少祖。王定和冷淡地、安静地、事务式地听着她。

“你应该,”王定和突然愤怒地说,“你应该在阿芳面前收敛一点!你这样什幺事都办不通!我多少次叫你中庸一点,中庸一点,中庸而温和--你自寻苦恼!”

蒋淑媛支着面颊,痛苦得颤抖,看着他。

“连你都这样说,何况别人!”她说,有眼泪,“难道我这个人真的没有同情?难道我这个人底心真的这样冷?就是看死去的哥哥份上,也应该--何况你底钱不是从爹爹那里来的!好,现在说我心冷,我蒋淑媛不算是人!”“爹爹那里来的?你们蒋家底自夸,固执!”王定和说,勉强地笑着。“帮助不帮助,看我愿意不愿意--但是你总不能推她到大门外面去!”

“我偏要!”蒋淑媛低声叫,继续流泪,嘴唇战栗着。“叫你不要自寻苦恼!”王定和缓和了下来,抽烟,笑着,“这算得什幺--在厂里给她安一个位置,翘一翘手指头的事情!”

“你们这些狠心的男人!她是我身上的人,我不能让里里外外这幺多人说闲话!”蒋淑媛气愤地说,站起来,揩眼泪,然后向外走,王定和明白她已经同意了。

“阿芳,吃饱了吗?--我找件衣服给你换换!”蒋淑媛走出来,容光焕发地笑着说,显出贤良的主妇的样子来。重要的是,这一切,在检讨了现实的利害之后,绝不是虚伪的。

“你说,你怎样来重庆的呀?”她坐下来,甜蜜地问。“娘死了,因为--”蒋秀芳说,显然她随时都困窘,不会说话。

“怎幺,可怜!”蒋淑媛叫,严肃地看着妹妹。“我前不久还想到--我料到--”蒋淑媛流泪,说。

蒋秀芳严肃地看着她。蒋秀芳感觉不到,这一切里面的那种现实利害的成份,但她不觉得这一切是亲切的。但她仍然衷心地感恩,因为她要求的并不多,面前的这一切,已经是意外的获得了。那个梦想领导她到这里来,但她从未想到它真的会实现;那个梦想,实际上是已经在辛辣的旅途中实现了。那个苏州,那些美丽的人们,是深藏在她底心中,不会被任何事物损坏了。

因为蒋淑媛没有再问到她底母亲,她就避免再说。她说她没有找到大姐;蒋淑媛告诉她说,大姐底家在夏天被炸毁了。

她迟钝地沉默着,觉得狼狈。

“我真记不起来了!长得这大!”蒋淑媛说,笑着。“你从前小学读毕业了没有?”

“没有--阿姐,我想找事做,就在厂里做都可以了!”蒋秀芳说,有了顽强的情绪,觉得面前的一切和先前的一切都变得遥远了;她是扰乱地笑着,但严肃,笨拙,而逼人。在她底拘束和迟笨里,透露了简单的严肃,和对命运的冷淡的认识。她这种表现鲜明地反映了目前的这种生活底现实利害,使蒋淑媛感到有罪。

“笑话!阿芳啊,你还是小孩子呢!”蒋淑媛大声说。

这时门口传来声音,接着就有叫姑妈的动人的叫声。蒋秀芳站起来了。她未看清楚什幺,但她觉得有一种热烈的,甜美的东西从她底冰冷的心里升了起来。姑妈打皱的脸和花白的头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惊慌的,喘息的沈丽英,姑妈跌踬着,叫喊着,走了进来。

“儿啊,长得这幺大了啊,这幺多年--”姑妈哭,跑到蒋秀芳面前。

“姑--姑妈--我--”蒋秀芳哭,低下头来。“可怜你底苦命的妈--好女儿啊!”

怜悯和悲伤的激动产生了一种力量,老人底对过去的无限的追忆产生了一种力量,蒋秀芳在这里找到那个甜蜜的苏州和那些美丽的人们了。

她哭着,觉得被什幺甜蜜的力量支配着,像蒋家底女儿们过去曾经做过的,伏着这个姑妈底肩上尽情地大哭。“儿啊,要好好歇几天,积玉底衣服,你穿,她跟你拿来了!”姑妈说,“过几天再看--你底可怜的妈吃了那幺多的苦,不能再叫你吃了!儿啊!”

蒋淑媛,含着泪水,有罪地笑着。

然而,经过了几天,在实际的考虑之后,大家想到,除了暂时做工,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于是蒋秀芳到纱厂里去当练习生了。没有多久,大家注意到蒋秀芳把自己处理得异常好,除了有些忧郁。她住在工厂里较好的宿舍里--比起一般的住所来,仍然极坏--陆积玉时常去看她。她们缔结了一种友谊:在最初的痴忠的热情过去之后,便完全是实际的了。她们只是谈谈天,或者默默地对坐一下。像一切友谊一样,她们底友谊并不常常是生动的。--冬天的时候,陆积玉决定离家了。

到四川以后,陆积玉便非常的苦闷,她不能忍受她底家庭。这在最初是很简单的,就是,别的少女们都不受家庭底拘束和压迫,过着独立的,美好的生活,只有她,陆积玉一个人,是在黑暗中。在一切里面最可怕的,是家庭底贫穷--每天都悲伤,烦扰;每天都屈辱,做着苦重的工作。在武昌的时候,为了安慰受伤的母亲,她答应到家庭安定下来了以后再离家,现在家庭是安定了,陆明栋底逃跑所带来的创伤,是被掩藏住了;她,陆积玉,从小受着家庭底冤屈和痛苦,是到了脱离的时候了。

陆积玉不是为了革命而离家,不是为了妇女解放而离家;她离家,因为她再也不能忍受。对这个社会的那种自觉,她是缺乏的。然而,她蒙昧、倔强、她底行动是简单而明了的。

陆牧生和岳母常常争吵。老人渴望老年的最低限度的享受,渴望金钱的独立自主;逃亡出来以后,这完全不可能。沈丽英处在痛苦的地位;但最痛苦的,是陆积玉。

家庭里常常是不愉快的,只是沈丽英能够抵抗这种不愉快,因为她是这个家庭底心灵。某一天午饭的时候,陆牧生异常快乐地捡起一块肉来引诱二岁的男孩,要他称他为好朋友。小孩不肯喊,无论如何不肯喊,但要肉。父亲和儿子这样地坚持了有五分钟。陆牧生拒绝了沈丽英底调和的办法,他非要男孩喊好朋友不可。于是大家都不能继续吃饭了,等待着这个好朋友。陆牧生,最初有快乐的,滑稽的笑容,后来有勉强的笑容,最后有怒容:他底粗笨的、顽强的心突然痛苦起来,他对这个儿子失望,对他底未来的一切都失望了!他底脸颤栗起来,男孩子恐怖而愤怒,叫了一声,于是陆牧生猛烈地,残酷地捶打他,把他抱起来,推到房里的地上去。老人愤怒地走开了。沈丽英仍然企图调和,责备了丈夫一句,于是夫妻间开始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