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第5/9页)

在最初的一瞥里,她们经历到那种回忆的情绪:她们彼此觉得面熟。

“是的,是的,就在那底下!”陆积玉回答她,说,同时严肃地看着她。“--你找哪个呢?”

“蒋淑媛--她是我底姐姐。”

“那幺,你是?--你不认得我幺?”陆积玉兴奋地问,放下女孩来,牵着她。陆积玉嘴唇战栗了,她底面孔露出了大的严肃来。她认识了,她注视着衣裳破烂的,粗糙的,肮脏的蒋秀芳,这个阿芳,她们在往昔曾经一同游戏,并且凶恶地撕打。

“--你是阿玉?我从镇江逃出来,我底妈妈死了!”蒋秀芳说,有些羞怯,眼里有光辉:她苦楚地笑了一笑,在笑的时候轻微地叹息。这样,从失望中得救的慰藉,和重逢的快乐,就过去了。中国的妇女们,被各样的东西压抑着,没有力量表现得更多或得到更多。少女们随处都被拘束,特别在面对着大的严肃的现在,她们,蒋秀芳和陆积玉,在最初的瞬间觉得有亲切的、动人的情绪,隐即就拘束、不自然,互相觉得陌生。她们沉默着走下石坡。

她们心里汹涌着热情,在热情里她们有各样的痴想,因为她们都还年轻。这些幻想,要随着现实的生活稍稍地突进--从她们底父亲底生活突进,在热情消逝的年岁,保留着纯良的心,构成那种叫做人生底义务,或一个女子底义务的东西。陆积玉热烈地同情这个蒋秀芳,觉得她,蒋家底女儿,在别人底荣华富贵里,变成了可怜的孤女--在可怕的、渺茫的旷野上逃亡,狼狈而酸楚。陆积玉觉得她必须有所赠予;衣服和钱,友情和眼泪。但在她偷偷地再看蒋秀芳的时候,她觉得苦闷和惶惑:蒋秀芳是陌生的,冷淡而迟钝。

秋天的夜晚来临了,山沟里凝聚着烟雾,山坡下面,厂区底灯火热烈地闪耀着;田野里有呼叫声,蒋秀芳重新有痴想,或者是,热情的想像。是这热情领导着她从遥远的镇江逃奔出来的。在凄凉的路程上,她绝不怀疑这种热情底偶像,每天晚上她歇下来,想到离那个“后花园”,离那个池塘和那一株树,现在是又近一点了。她甜蜜地唤它们底名字,那个池塘和那棵树,她绝不去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一切,比方饥饿、欺凌、遗弃、兴亡,她只是想着那个池塘和那棵树,以及她底仁慈的亲爱的哥哥和姐姐们。

到了重庆的时候,那个池塘和那棵树,她底仁慈的哥哥姐姐们,突然变得冷淡。它们消失了。但现在,这一切又起来了,而且有了现实的情调和程序。她想姐姐们将怎样惊异而亲密地接待她,她将怎样地叙述一切,她们,这些哥哥姐姐们,将怎样为她底不幸的母亲流泪。这样想着,她忘记了陆积玉;她怀着可怕的热情走进厂区。她再也不能遏止这种热情了,她觉得她马上就要扑过去,向她底蒋家哭诉她底母亲了!

陆积玉低声喊她,显然陆积玉感到窘迫。

“他们就住在那个房子里!”陆积玉说,抱着小孩子,兴奋而不安:“你先到我们家去好不好?在那边!--我有衣服你换!”她说,脸红,羞愧地笑了。

蒋秀芳回答说,她想先去看姐姐。于是陆积玉领她去。陆积玉想到,为这个意外,她底祖母将要怎样惊动,凄凉,狂喜。陆积玉走过田边的小路,低声和小孩说话。纱厂底换班的女工们充塞在道路上,发出叫骂的声音来。蒋秀芳盼顾,觉得陌生,有些惊慌。她们走进了王定和底从地主底庄院改造起来的宽敞的,灯火明亮的住所。蒋秀芳站下了,陆积玉抱着女孩跑过院落。

蒋秀芳觉得自己底勇气完全消失了;她显明地觉得:一切是陌生的。她惊慌地看着院落这面的那个挂着黄色的窗帘的明亮的窗户,她听见有愉快的谈话声;她看见一个穿着短制服的肥胖的男孩跑过院落:她认出这是姐姐底儿子梨宝。这一切光亮,声音,和动作都不认识她,她恐惧地想到--这是第一次想到--她底来到将不被承认,因为她破坏了别人底安宁的,恬美的生活。

“但是,我喊她姐姐,她总要答应我!我对她那样好,对她那样好!”她痴呆地想。这时窗帘被拉开,露出蒋淑媛的胖脸来。

“是秀菊吗?秀菊!秀菊!”蒋淑媛喜悦地喊。显然她没有能懂陆积玉底话,因为那于她是不可能的。

“不是,是镇江姨姨底阿芳!是阿芳!”陆积玉焦灼地说。她迅速地跑出来,企图减轻她底朋友底痛苦;她深深地体会到这种痛苦。

“积玉!”蒋淑媛喊,走到外面,打开灯,王定和从另一房里走了出来。

于是蒋秀芳看见他们了;和这些熟悉的影像,和这种生活,她是离开了多年了。儿时的记忆,被唤醒了。她痴痴地向前走去,她底眼睛里面含着泪水。陆积玉严肃地看着她,好像护卫她,走在她旁边。

她惶乱地,屈辱地暴露在灯光之下:她心里的柔情消失,她觉得她扰乱了别人底生活,她望着蒋淑媛,她觉得,这个陌生的,富贵的女人不可能再是她底姐姐。

“阿姐!”她喊,含着泪水站了下来。

肮脏的,衣裳破烂的,瘦削的蒋秀芳暴露在灯光下,蒋淑媛惊愕,长久的脸上有怀疑的表情。

“阿芳吗?”王定和以打抖的声音问;显然蒋淑媛底表情使他痛苦。

“我是,姐夫。”蒋秀芳说。

男孩从房里跑了出来。蒋淑媛把手里的橘子递给他,叫他走开。蒋淑媛看着陆积玉,沉思着。然后向蒋秀芳笑了一笑,要她进房,王定和牵着男孩最先走进房。

蒋秀芳跨了一步,迟疑着。她心里有了尖锐的痛苦,她觉得她像乞丐,她底衣袖是破的,脸上一定更难看。她开始厌恶自己,她随着蒋淑媛走进房。

蒋淑媛叫她坐下,但在这间这样舒适,这样华美的房间里,主要的,在这种陌生和冷淡的空气里,她不敢坐下。她企图补救:她觉得她底每一个动作都扰乱了别人底生活,她不应该再有动作。

蒋淑媛同情这个妹妹,或者说,这个逃亡的孤女,但渐渐地,她苦恼地考虑了起来:在她底蒋家底全部生活里,她从未牺牲过什幺,并且从未履行过她底义务;由于这种特殊的敏感,蒋秀芳底出现令她痛苦。实在说,她有极多的钱,可以帮助一百个蒋秀芳;但在金钱上面她最敏感,最容易痛苦:这似乎成了一种特殊的生理机能。因此,在全部的时间里,她只是考虑她自己,从她自己再想到道德的,或者面子的问题。这确实是最难处置的,为中国人所最恐惧的,面子的问题。因为她不知道她应该怎样处置蒋秀芳,所以她觉得人生是苦恼的。养活她,使她读书或出嫁,是不可能的;由亲戚们大家来负担,是要引起非议的,“人言可畏”,生活是苦恼的,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