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6/10页)

“夜深了,弟弟!”她说,走了出去。

蒋纯祖茫然地站着,望着窗外。傅钟芬,在激情消逝后,回到家里来,熟悉的一切使她恐怖,她觉得她完全做错了;她,傅钟芬,对不住父母,而蒋纯祖又毫无勇气。睡下后她便开始啼哭;而因为她并不惧怕父母,她底哭声逐渐增高--她尽情地啼哭。

蒋纯祖站着,听见了哭声。于是他明白了曾经发生过什幺事情。以及什幺事情将要发生。他茫然地站了好久,忘记了他底乐曲。他惋惜地望着他底乐曲。突然他觉得他爱傅钟芬,他要冲过去安慰她,并向蒋淑珍说明一切,带她离家--到远方去漂流。

“无论如何,首先我要去安慰她!”他想,走出房。他推开了傅钟芬底房门。灯开着,房里没有另外的人。看见他,啼哭的傅钟芬转身向内。他回头看了一眼,走到床边。“钟芬,为什幺?”

傅钟芬不回答,但停止了哭泣。傅钟芬转过身子来,哀怨地看着他。他在床边跪了下来。他跪了下来,想像是为了庄严的爱;但这个行动使他痛苦,他觉得自己不诚实。傅钟芬看着他,移动了一个搁在红绸被面上的,赤裸着,娇嫩而细瘦的手臂。傅钟芬迅速地有了浪漫的心情,觉得她所梦想的浪漫的一切已全部实现,她望着空中;假如这一切毕竟是平凡的,她将不能忍受。她底神情极端的庄严;她底眼睛明亮了。

“钟芬!”蒋纯祖小声喊:“为什幺?”

“请你站起来!”傅钟芬庄严地说,心里有善良的怜恤,但一面想到,一切新的女子,在爱人跪在床前的时候,都一定是这幺说的。

蒋纯祖痛苦地站了起来,惶惑地向傅钟芬底赤裸的手臂看了一眼。傅钟芬想起一切,流泪,抽咽,于是又哭泣。“我们--都会--在将来,我们都会死去,人生有什幺值得留恋!人生,有什幺,”她哭,说。

蒋纯祖想到乐曲,和由它所代表的那一切。

“人生值得留恋,钟芬。”他安静地说。

“但是,对于我这样一个女子!”傅钟芬悲痛地说,想像自己是那个“她”,“而你是不理解的!”

蒋纯祖胆怯地望着她。

“怎样说的呢?”他说,惶惑地笑了一笑。

“天啊,他什幺也不说,站在这里又多幺蠢啊!--他多幺可怜啊!”傅钟芬想,抽咽着。

“你出去吧,停下妈妈晓得了!”她冷淡地说,同时抽咽着。

“但是,你究竟怎样呢?啊?”他问,心里有歉疚和痛苦,一面觉得自己是虚伪的。

“你去吧!”傅钟芬说,转身向内。

蒋纯祖明白了,在春天的落雨的深夜里,一个美丽的,浪漫地幻想的少女睡在床上,明亮的灯光照着黑色的,蓬松的发辫和搁在红绸被面上的赤裸的手臂--诱惑是多幺可怕,不,可爱!蒋纯祖确信这一切是他底温柔的,渴慕着的心底最美的希望,确信这一切属于这个浪漫的,美丽的时代,并确信他将来会得到这个。对于一个追求光荣,充满幻想的年轻人,这里常常是有着人生里面的最幸福的一切:他们希望在世界上建筑一个温柔的被光荣所照耀的巢穴。但蒋纯祖心里有另一个蒋纯祖,这个蒋纯祖严刻地观察,并批评了这一切。

蒋纯祖走回自己底房间,站住了。他战栗着。

“我是虚伪,自私卑劣!我没有权利生存!”他想。于是他突然向自己发怒,接着他向一切发怒。他愤怒地确信他是绝望了,他把乐曲撕得粉碎。他把被盖抱起来砸在地上。他撕毁日记,笔记,和朋友底信札。然后他叉腰站在这凌乱的一切中间。

“让生命消逝!让青春底一切消逝!让我从此离开,让我到荒凉的远方去,找一颗子弹!”他说。他底嘴唇战栗着。

※ ※ ※

在接着的一段时间内,蒋纯祖有了道学的思想,他无条件地认为爱情是无聊的;他认为那些男女们是愚昧而堕落的。他甚至有了复古的思想,认为古代底伦理、观念和风习是值得称道的。他认为眼前的一切都是豪华竞逐。于是他希望,到遥远的荒山中去,结一座茅屋。--他想着这一切,因为他毕竟不能永远承认他是卑怯的。

被欲望折磨着;觉得这欲望不纯洁,进一步发现一切欲望都不纯洁,而一切新的思想都是自私的欲望底装饰和借口;蒋纯祖找不到依傍和出路,轻率地依附了道学的思想。特别在被欲望折磨;并诱惑着的时候,人们依附道学的思想。在社会底黑暗的力量里面生长起来的蒋纯祖,盲目地反抗过这些力量的蒋纯祖,因为过于强烈和过于混乱,在这个辛辣的时代里迅速地失去了均衡,对旧的一切和对新的一切,蒋纯祖是同样的缺乏智识,由于身受的痛苦,蒋纯祖认为一切欲望都不纯洁,于是他底祖先们所生活的那些时代,便依稀地笼罩着一种安静的,苍白的光明,在他底心里出现了。年轻的蒋纯祖对人生缺乏智识,恐惧地想到人类无论如何不应该这样生活。他想像爱情是崇高,美丽,而和谐的,但现在觉得它是愚笨,丑恶,而痛苦的。中国底无数代的祖先们已在这个土地中埋葬,消失,但他们底灵魂永不安宁;他们向蒋纯祖说:“一切欲望都是丑恶的;一切活动都是自私的!”于是蒋纯祖轻率地觉得他对人生有了高贵的理解。

旺盛的,青春的情欲使蒋纯祖痛苦而恐怖;这些思想丝毫不能妨碍它们,情欲冲击着,在秘密中抬起美丽的头来,于是蒋纯祖欺骗自己。他觉得,对于他底实际的生活,对于他底周围底实际的一切,没有一个新的观念能给出真理的光明。于是在这一片地盘里,在他底心里,祖先们底苍白的鬼魂活跃着。蒋纯祖,向往于自由的,豪放的,健全而清醒的生活;但这种向往敌不过实际生活里面的阴暗的感情;他妒嫉这种自由的,豪放的,健全的生活。他认为,这样的生活在西欧存在,但中国没有,且不可能有。在中国,那些专制的,虚伪的灵魂,想像着自己是自由的,如此而已。

蒋纯祖想,一切都不适合于中国;他不知道很多人都在这样想。另一面,对于那个抽象的中国,他有着公式的思想和兴奋的,辉煌的想像。这两部分的思想互相不干涉;它们都同样的轻率,同样的严重。但这两种感情却在暗晦中激烈地冲突着,造成了大的苦闷。

蒋纯祖,必需或者由他底强烈的心统一这两者,或若由他底强烈的心服从一个,脱离一个。一个月后,他离开了蒋淑珍家,加入了张正华底那个演剧队。于是他服从了他底辉煌的中国,脱离了由蒋淑珍所代表的那种实际的,阴暗的生活:加入演剧队后,他底心情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