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5/10页)

走进小街的时候,天开始落雨。蒋淑珍从床上起来替他们开了门,昏沉地问他们为什幺回来得这样迟。蒋纯祖畏怯地看着姐姐,沉默着;傅钟芬简单地回答说,演奏会散场以后,大家去吃了东西。蒋纯祖注意到傅钟芬底态度是冷淡的。蒋纯祖觉得,对于蒋淑珍,这是残忍的。

蒋纯祖温和地问姐姐睡了多久了。他觉得自己是虚伪的。他走进房,开了灯,站在桌前,什幺也不能想,所着愉快地落在瓦上的繁密的雨声。

蒋纯祖长久地站着,望着前面。

“这是春雨!是的,这是春雨!”他想,心里有甜美,于是睡下,熄了灯。

雨声继续着。他觉得自己在愉快的疲劳中睡着了。他觉得一切都美好,一切都幸福。但忽然他坐了起来。也完全清醒了。

“对于姐姐这是多幺可怕!”他恐怖地想。

“是的,我是不怕这种羞耻的!我为什幺怕社会底攻击,为什幺怕羞耻?但对于姐姐,对这个爱我们,得不到安慰,而在忧郁里面生活的姐姐,我要觉得羞耻!”蒋纯祖想,望着前面:“假如毁灭了她,我怎幺能够继续生活?--至于我,是不怕毁灭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什幺?我没有什幺!我所希望的东西,都是我正在反抗的!我反抗光荣,我反抗爱情!但是我反抗爱情?但是,她?”他想到黄杏清。“但是这样想是对钟芬不忠实!是的,不忠实!钟芬已经为我牺牲了!那幺,我怎样办?”

他听着雨声,在黑暗中望着前面。

“一切的根本问题在于我自己!我是怎样长大的?怎样逃出的?这是什幺时代?我,一个青年,负着怎样的使命?像今天这样的生活,是怎样开始的?我浪费姐姐底金钱,在这些场所追逐,梦想光荣,梦想被爱!是的,朱谷良!别的人们!”

他用轻柔的声音说着这些思想。落在瓦上的雨声更清晰,更急速;他底衬衣底钮扣全部脱落,他底胸膛在黑暗中敞露着,他觉得夜凉爽。渐渐地他底剧烈的思想在这轻柔的一切里面消失;在他自己底轻柔的语声中,并在透过纸窗的春底甜畅的凉意中消失,好像火焰在持久的细雨中消失。他觉得有凉爽的、滑腻的、轻柔的东西抚摸着他底火热的胸膛;他底急剧地撞击着的心脏平静了下来了。在青春底甜蜜里,他放弃了他底抵抗,他落进梦境。

他梦见旷野,同时他听见音乐。他不明白他底周围有着什幺,他觉得一切是模糊的,但他感到有甜畅的,轻柔的东西包围着他。忽然有春夜底急雨,忽然有闪着鲜明的波光的江流,忽然,在柔弱的乐曲之上,有庄严的钟声。他觉得这正是他所要找寻的。朱谷良底刚强的瘦脸在急雨中显露出来,在江流中显露出来,在钟声下显露出来,眼里有明亮的,严肃的光辉。黄杏清和傅钟芬活泼地谈笑着在微光中行走。傅钟芬在井里打水,在井里照自己,觉得自己美丽:蒋纯祖感到这个;他,蒋纯祖,就是傅钟芬。远处有村落,还有村落,寺院底墙壁上有标语。蒋纯祖觉得这标语是可笑的,喜悦地笑了好久,黄杏清赞成了他底意见,他,蒋纯祖,就是黄杏清。但朱谷良为什幺不赞成他?他,蒋纯祖,为什幺不就是朱谷良?他说是落着春雨,但朱谷良说,现在是冬天。--那一条染着血污的裤子;那一本记事簿;在庄严中有愤怒的,谴责的歌声。蒋纯祖醒来了。雨继续在落,屋檐甜畅地滴着水。

“在我替朱谷良报仇的那个时候,我不曾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春夜里梦见他。”蒋纯祖想,掩上胸前的衬衣。“他不会想到在我底心里有这样的纪念,他永远不会想到;而我也许能想到,在他底心里,我留下了怎样的纪念--但也许我们活过了又死了,丝毫都不存留,丝毫都不理解!我对他,特别在到了武汉以后,是虚伪的,而在当时,是不理解的!我只想着我自己!他对我的苛刻和无情,是因为他底性格和思想,我们可以在社会底力量里面找到根源!--现在我理解他了,费了多幺大的力量!但我对他底过去毫无所知,而他已静悄悄地从地面上消失,他底尸体业已腐烂!但为什幺他底心灵不能长存?这是怎样的心灵?”蒋纯祖想。她设想自己是朱谷良,经历了那幺多的苦难,戒备着人世,戒备着一切种类的情欲,抱着卓绝的雄心,无视平凡的生存,在这个世纪底暴风雨中看见了本阶级底光明。蒋纯祖做着手势帮助着自己底思想。然后闭上眼睛,寂静地靠在墙上;他好像睡着了。

蒋纯祖,在甜蜜的追念之后,触到了严重的问题,内心感到苦闷。蒋纯祖愈想像,便愈不能感到朱谷良;他觉得这是可怕的事。这个时代发出了向人民的号召,蒋纯祖想像朱谷良是人民,感不到朱谷良;想像朱谷良是自己,有着和自己底同样的心,感不到人民;蒋纯祖有大的苦闷。这个努力使他短时间遗忘了傅钟芬。

“我们为什幺爱人民?因为人民是纯洁的!因为历史底法则如此!为什幺爱?因为人民是痛苦的,是悲惨的,是被奴役,是负着枷锁的,啊!说得愈多愈使我痛苦啊!而忧伤的,春雨的夜,忧伤的,春雨的夜--”甜蜜的乐节在蒋纯祖心里浮过去:“我们为什幺爱一个人,认为他是我们底朋友?因为他,这个人,也有弱点,也有痛苦,也求助于人,也被诱惑,也慷慨,也服从管理,也帮助他的在可怜里的朋友!而挣扎,而奋斗,而哭,而笑,而接受历史底最高的法则!而过去是历史工具的,现在是历史底主人!而诱惑多幺可怕,诱惑多幺可怕!”蒋纯祖曾经历过真的诱惑,但渴慕地想像着诱惑底可怕。于是他心里有和畅的激动和力量,他觉得他明白了朱谷良了。他明白朱谷良,因为朱谷良在渴慕中被诱惑--他觉得是如此。

“他底心灵要长存!”他想。有热烈的凄凉的乐节在他心里闪过。他跳下床,轻轻地打开窗户。他打开灯,坐了下来。他底心在热情中痛苦而甜蜜地颤抖。他作曲纪念朱谷良。

蒋纯祖疾速地在纸上涂划,并低声唱出声音。蒋淑珍打开门,探进忧郁的苍白的脸来。

“怎幺还不睡?”

“就睡了。”蒋纯祖回答,一面低声唱出声音。披着衣服的,悲戚的蒋淑珍走了进来。

“我问你,弟弟,”她弯腰,小声说,怕闹醒傅蒲生:“钟芬为什幺哭?总不听劝--在外面又和哪个闹事?”蒋纯祖恐怖地站了起来,吃惊地看着她。

“我不清楚--她哭吗?”他问。“是的,她不知道!”他想。“我不晓得她,姐姐!”他说,忧愁地笑。蒋淑珍叹息,环顾,悲凉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