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第6/10页)

“你没有错。”蒋淑珍凄凉地笑着小声说。

蒋秀菊抬头,含泪看姐姐,好像问:“我真的没有错吗?”

蒋淑珍温柔地、凄凉地笑着,一面冷静地想到妹妹在此刻只是需要快乐,所以并不真的懂得痛苦,并想到自己在结婚的时候的怕错的心理。

饭后,蒋少祖疲惫、冷淡,想着自己底事情,亟于脱离这个地方,走进了弟弟底房间。蒋纯祖睡在床上,手臂露在外面,手里抓着一张纸。蒋少祖说,他很忙,希望弟弟在病好了以后到他那里去一趟。

“好,有空过江来玩。”蒋少祖冷淡地说,戴上帽子,走了出去。蒋纯祖觉得痛苦,想了一下,不知为什幺眼睛潮湿了。

“一切死去的人,一切准备死去的人,在这个时代,请监视我,帮助我,原谅我!我从此开始,我底路程无穷的遥远!”蒋纯祖大声对自己说,撕碎了手里的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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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陆明栋在热烈的幻想中生活,一面经历着在这个年龄里所有的那种肉体底强烈的蛊惑和痛苦。陆明栋在逃难中迅速地成长起来,有了庄严的、不可透渗的面孔;像这个时代的一切少年一样,对家人冷淡。陆明栋仇视日常的、实际的生活里的一切,以伤害家人为快。少年们,在他们底热烈的幻想中,对待旧有的一切是如此的冷酷。

陆牧生在南京沦陷前半个月来到武汉,暂时没有找到职业;然而,虽然生活较过去困苦,他底心情却特别良好。他会见了几个升了官的、阔别了多年的朋友,这些朋友底希望无条件地成了他底希望,他觉得自己是脱离了南京底狭小的圈子,进入了宽阔的天地了。武汉底生活底空前的流动和开展给他带来了光明;他是那样地容易兴奋,那样地乐观,相信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能够再度振奋起来,至少要得到一个独当一面的差事,实现年轻时代的雄心。年轻时代的那种雄心,是没有这样具体的目标的,但他现在在身世慰藉的兴奋的心情里把这两种雄心联接起来了。像很多中国人一样,在三十七岁的今天,他认为他已经接近,或者简直就进入老年了。在良好的心情里面,他想到对于炎凉的世界和辛酸的人生他是已经如此的理解;富贵荣华他已无所留恋,他今后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儿女们。正是在良好的、乐观的心情里面,他有这种悲怆的、慰藉的思想。这种思想使他底新的雄心显得明确了。

在结婚底最初,陆牧生曾经答应使陆明栋姊妹受到最完好的教育。对这个应诺,他是很忠实的,虽然事实上难以如愿。他将两姊妹改姓陆,认为他们是自己底儿女。姑妈同意了这个,但认为陆明栋底儿女必需承继自己家里底香烟。--困苦的环境,使他们常常地为陆明栋姊妹底教育问题争吵。离开了南京,姑妈更伤心了。但陆牧生反而觉得一切都已经不成问题。

但他们为他而痛苦着的陆明栋,他们希望着的那个陆明栋已经不复存在了。少年人底感情和思想,在这个时代里痛快淋漓地吹着的大风,是他们绝不能了解的。陆明栋孤独了一些时候,被当时的那些报纸杂志整个地吞没;然后奋勇地向一个救亡团体报了名。于是陆明栋被大风吹走了。

陆明栋,因为看见实际的自己是痛苦的:因为这个自己是平凡而混乱的--在肉体底蛊惑和痛苦里,他觉得是可怖而绝望的--便创造了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是勇敢,浪漫,内心悲凉。他认为“他”应该脱离家庭,投奔战斗;在战斗中受伤,濒死时为美丽的姑娘所爱。于是他,陆明栋不能忍受自己,不能忍受实际的生活的陆明栋,便这样做了。

无疑地他认为他可以达到他底理想,因为他心里充满了这样的理想;它们不给另外的任何事物留一点空隙。他所见到的那些朋友,那些和他做着同样的梦的少年们,他认为是世界上最值得宝贵的。金钱底缺乏使他极端痛苦,因为这使得他不能对他底朋友们做更多的奉献;在游玩和吃东西的时候,他底朋友们每次总破费,使他极端的难堪。人们很难想像,心灵赤裸着的少年们,他们底痛苦有多幺大。于是陆明栋就开始在家里偷窃了。其中有一次被沈丽英发觉了,陆明栋羞辱而恐怖,认为他底那个“他”是从此破灭了。但那个“他”却变得更执拗,更强烈,更光辉。

陆明栋偷去了姐姐底积蓄。陆积玉发觉的时候,冲出去,告诉了母亲。少女们,对于她们所苦心经营的积蓄,是那样的宝贵;当她们想像在三十岁的时候她们可以有多少钱的时候,她们底心就被荣耀和幸福震撼了。每在那个小的钱盒子里投进一分钱,她们底单纯的心灵便有了新的慰藉;在这样大的世界中,少女们保卫着她们底微小的,可怜的圣地。

陆积玉底控诉使沈丽英有了尖锐的痛苦。儿子底卑劣使她痛苦,女儿底行为使她更痛苦。她觉得陆积玉对弟弟是无情义的;她觉得陆积玉应该袒护弟弟,并体恤家庭底艰苦的处境。

沈丽英愤恨女儿底自私,开始怜恤那个更自私的儿子。在对儿子的愤怒和羞惭之后,沈丽英责骂了女儿,说她不应该如此小题大做,不应该如此不体恤母亲;她说,假如爸爸知道了,对谁都没有好处。陆积玉奔回房中,蒙在被里啼哭。

陆积玉是那样的怜爱她底母亲,在家里做着苦重的工作--现在她对这个母亲失去信心了。虽然已多次如此,但她觉得这一回是绝对的了。展开在武汉的那一切,有力地支持了她底这个愤激,使它转成冷酷。她想到她底那些同学们,并想到傅钟芬。于是她重新冲出房,跑到厨房里去,向沈丽英声明她要离开家庭,到四川去念书。

她底话说完,来了沉默。沈丽英继续炒菜,脸孔发白。终于她停止了,哭了出来,拖着油渍的长衫掩住眼睛。“女儿,女儿,我对不住你--”她哭着跑过了院落。但她即刻又跑了转来。

“女儿,不去!”她可怜地说。

陆积玉炒着菜,矜持地点了一下头。突然地她哭了,用衣袖蒙着脸转过身去。

“我要去,妈!”她说。

陆明栋向一个出发到北方战地去的团体报了名,决定从家里逃走。

他是前一天偷了姐姐底钱的。今天下午,他底一个朋友秘密地告诉他说,这个到战地去的团体明天清早就出发,现在还可以报名。于是他报了名。约好了和朋友晚上十一点钟在江汉关下会面,晚饭前他回来了。吃完晚饭,他听见江汉关底大铜钟敲了七点。

“是的,还有四个钟点了!”陆明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