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第5/10页)

“少祖,请你抱一抱。”她冷淡地说,她底表情阴沉而激怒。她走过去。没有多久她转来;房里沉默着,她恍惚地走到桌边。

汪卓伦底小孩,是把她当作母亲的,看见她,在蒋少祖底膝上挣扎,辛酸地啼哭。蒋淑珍伸手抱小孩,但蒋少祖不放,以为这样可以使蒋淑珍得到安慰。于是蒋淑珍轻轻地叹息。

“我总记得淑华--我没有脸见她--”突然蒋淑珍失声哭出来,背过身子去,说。

陈景惠,觉得是小孩刺激起这些感情来的,悄悄地抱小孩走出去了。蒋纯祖倚在枕头上,阴冷地看着他们。“大姐,平静!”蒋少祖严肃地说。“孩子可以请佣人--我说过,在经济方面,我负责!”

蒋淑珍含着眼泪怜悯地看他,好像说:“这样简单吗?”

“我已经决定在银行里立一个折子,用做小孩将来的学费;我要尽量扶植他,这是为了我自己!大姐,你应该帮助我,不是吗?”蒋少祖严肃地、感动地说,走了一步。他突然无比亲切地感到汪卓伦,觉得他崇高而神圣。

“我明白这个人将要成为我这终生的目标和偶像!”蒋少祖想,“大姐,答应吗?”他严肃地问。

“少祖,不要提了,只要我自己能够活下去,为了淑华--”蒋淑珍又啜泣。“是的,为了淑华,蔚祖,还有爹爹姆妈--少祖,我是上了四十岁的人了,眼前的这种灾难,能够盼到一个完结,我就想回苏州呢,淑华她多幺想回苏州!”她流泪。

想到在苏州卖房子和埋葬冯家贵底情景,蒋少祖眼睛潮湿了。

蒋淑珍低着头,想念苏州,想念梅花、果园、风雪的夜和沉静的炉火,想念那些雅致的少女们--她和她底姊妹们悄悄地流泪。蒋纯祖露出了顽强的、轻蔑的表情。

前房有活泼的脚步声,接着有兴奋的喊叫声,面孔发红的蒋秀菊提着精致的皮包跑了进来。在她底后面,她底新婚的丈夫踮着脚走路;新的坚硬的皮鞋吱吱地发响,脸上呈显着文雅有礼的,和悦的笑容。兴奋而快乐的陈景惠抱着小孩从院落里追了进来。床上的男孩被惊醒,猛烈地啼哭。“大姐,”蒋秀菊冲进房,快乐地叫,但站住了。看见姐姐脸上的眼泪,看见蒋纯祖,她是突然地从快乐的兴奋变得沉静而谨慎。

王伦走进来,注意到一切,严肃地向蒋少祖鞠躬;以为蒋纯祖是这种空气底原因,微笑着向蒋纯祖鞠躬。他把手里的两个大的纸包放在墙边的小桌子上,轻轻地搓手;显然的,在问候了别人以后,他是只注意着自己底愉快的心境。“弟弟来了吗?”蒋秀菊异常沉静、异常温存、异常谨慎地问。

蒋纯祖,在这个带来了鲜美的空气和活泼的青春的、优雅的、动人的姐姐面前,兴奋地站了起来,幸福地笑了。蒋纯祖感到,在这个房间里,被所有的人爱着,他是已经脱离了那一片冷酷的旷野了。

“到了一个星期了!”蒋纯祖说,羞怯地笑着。“叫我们多幺焦急呀!”蒋秀菊看着姐姐,为姐姐底眼泪而露出悲哀的、抱歉的笑容。

蒋淑珍看弟弟,又看妹妹,安慰地叹息--她不能感觉到弟妹们底青春的幸福,但确知这种幸福存在,并且美好--走出去看小孩。蒋秀菊盼顾,不觉地因姐姐底离开而快乐。“这几个月受惊了吧。”蒋秀菊愉快地笑着问。蒋纯祖发觉这个姐姐已变得非常的客气,疑问地看着她。他记得,在他去上海的前夜,这个姐姐是曾经严厉地斥责他的。

回答蒋秀菊,他摇头。他觉得这个姐姐底客气非常的可笑。

“路上很困难吧?”王伦愉快地问,兴奋地搓手。“不怎幺困难。”蒋纯祖严肃地回答,看着他,好像说:“请你原谅,我只能这样回答你。”

蒋秀菊坐了下来,向蒋少祖笑,又向陈景惠笑。“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兵!”她兴奋地说,“他突然跑到我们面前来,向他说,”她看王伦,后者赞同地笑着,“‘同志,愿意到我们部队里干工作吗?”把我们弄得莫名其妙了!那个兵说:‘我们上头要找一个管政治的人材,同志愿意去吗?’”她笑了起来,快乐地摇头,她是那样的兴奋,以致于大家没有能够听出来她接着说了什幺。

她喘息,脸红,看着王伦。

“我回答说我是有工作的。”王伦说,嘲讽地走着,觉得蒋秀菊要求他这样。

于是蒋秀菊又笑了起来。

“那个兵是多幺好的人啊!他戴着钢盔,到耳朵的!”

“戴着钢盔就是很好的人吗?”蒋少祖嘲弄地问。

陈景惠发笑,赞美地看了蒋少祖一眼。蒋秀菊含着快乐的眼泪望着蒋少祖,然后轻轻地叹息。她觉得她不应该这样快乐,忘记了姐姐底悲伤。大家沉默。王伦和悦地笑着,依然在想那个兵。蒋纯祖悄悄地依在枕头上,想着这个兵。“弟弟,多幺瘦啊!”蒋秀菊怜悯地说。

“他在生病。”

“啊!那幺,医生看了吗?--弟弟,我预备送你一只钢笔和一只表,今天我没有带来,好吗?”

“你结婚,我又没有送礼!”蒋纯祖回答,轻视而脸红。--对姐姐底结婚和一切结婚,他是怀着轻蔑的困惑的,特别因为蒋秀菊和王伦如此快乐,无端地嘲笑了那个兵,他对这种结婚严厉起来。他是带着那种强烈的表现说这句话的,但在说出来了以后,这种强烈使他不安;他感到困惑,露出闪避的神情。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唉,阿弟啊,”蒋秀菊看了他一眼,兴奋地说,“这样说,多幺叫我生气!”

“那幺我就在这里恭喜了!”蒋纯祖嘲弄地说,兴奋地笑了一声。

“那你是要站起来鞠躬的呀!”陈景惠说。

蒋纯祖,怀着激烈的情绪,又希望卖弄,使大家感到意外地站了起来,向蒋秀菊鞠躬,他辛辣地笑了一声,看着陈景惠怀里的小孩。蒋淑珍有所准备地走了进来。“秀菊,本来不必告诉你:汪卓伦死了!”她说,凄惨地,温柔地笑着。

于是蒋秀菊环顾,凝视快要睡着的小孩,又凝视姐姐。她底悲伤的,惶惑的眼睛说:“姐姐,我错了,有罪!”

蒋淑珍温柔地笑着。蒋秀菊眼里有了泪水,悄悄地转过身去。

“姐姐,我跟你谈一谈。”突然她转身说,向门外走去。“姐姐,我们怎幺办呢?”蒋秀菊在外房的桌前站下,哭起来,说。她是这样的悲伤,因为她需要分担姐姐底悲伤,弥补她底过错。

“没有怎幺办。”蒋淑珍小声说。

“自从爹爹死后,我们就孤单地--而,而,发生了那幺多的事情,我,我们--”蒋秀菊小孩般啜泣,用手指划桌面。“但是我并不,并不是没有良心的,我并不是;我总是,总是错,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