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三章(第6/6页)

“姐姐,你放心。”他说,笑着。

“在如今的中国,什幺事能够放心呢?有谁管我们底命运呢?--但是我不该说多了!明天你来!那幺,纯祖,明天早上你来!”她向严肃地站在旁边的蒋纯祖说。“我来。”

“你想,读书问题解决了!你千万不要闹什幺运动。”蒋纯祖沉默着,嘲弄地笑着。

“好,弟弟,恭喜你们!”她说,走到街边,站在雪里。“恭喜,姐姐。”蒋少祖回答,跨到街心去。

蒋淑珍站在雪里,叹息着,看着他们消失。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弟弟,并且觉得,在这个除夕的荒凉的街道上,只有她底两个弟弟在行走,她叹息着感谢神明。

蒋少祖和蒋纯祖好久沉默着。他们互相觉得陌生,怀着不安。蒋纯祖觉得,哥哥走在他旁边,妨碍了他底热烈而凄凉的孤独。他是好久便准备着在这个落雪的年夜里享受这种孤独的。他需要自由,深深地走到雪里去。蒋少祖和蒋纯祖脸上,同样地有着矜持的神情。

“你在课余的时候,读些什幺书?”蒋少祖拘谨地问,拍去了肩上的雪。

“功课太繁重,什幺书都不能读。”蒋纯祖回答,好像早已准备好了一样。“我想你在上海寄一点书给我--什幺书都好!”他说,那种对一切人的亲爱的感情,对哥哥发生了出来,他眼里有虚荣的、满足的光辉。

“好的。多读一点书。”

“我想到上海去读书。”

蒋少祖沉默着。

“暂时不必去吧。”

“我们学校里,我们什幺都得不到。我和几个同学在一起--”他说,兴奋地笑出声音来,没有能够说清楚。

“暂时,应该安心。”蒋少祖说,显然在想着别的。

蒋纯祖看了哥哥一眼,觉得自己底兴奋被冷淡,觉得自己底可耻已经被哥哥发现,那种对一切人的仇恨感情,对哥哥发生了出来。

“你到淑媛姐姐那边去吗?”走到十字路口,蒋少祖问。“他讨厌我。”蒋纯祖屈辱地想。

“我去。”他说。他转身走开,但在街边站下来,看着哥哥消失。他有些凄凉,但同时觉得哥哥可怕。

“一个人,怎幺能够变成那样呢?但是我懂得,他有凄凉蒙在心里。是的,是的!但是,一个人,是不是应该骄傲而不仁慈?我多幺孤零!”他向远处望去。街上迷茫着雪和雾,没有任何行人。于是他完全忘记了哥哥和一切人,只感觉着自己--热烈的生命。他觉得迷茫的雪和雾,远处的灯光,深邃的、深邃的天空,全为他而存在,具有特殊的意义。他解下大衣带,敞开大衣,在雪中走去。“我走、走、走,走到远远的地方去!我要找一片完全荒凉的地方,除了雪和天以外,只有我自己。”于是,为了从周围的现实的一切脱离,他用习惯的方法痛苦着自己,想着他底孤零,他底不幸,他底凄凉。最后,一种热情,带着一种欢悦,在他心中燃烧了起来。他觉得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可爱的、美丽的、丰富的。一切都在颤动着,一切都在歌唱,他,蒋纯祖,在歌唱中光荣地行走,在雪中行走,像远处的那个神奇的、哀伤的、美丽的、穿着白色的大围裙的、捧着花束的少女。他想到,一束火柴在黑暗中擦亮了,照着白雪;在火柴将灭的时候,这位白衣的少女走了过去;火柴熄灭,天上降下了花朵。以后,这个少女在雪中奔跑,找寻一个人,当然,这个人是蒋纯祖。“她跑得那般快!裙子飞扬起来,但是,我在这里!是的,我要忠心,要在她面前死去,血流在雪上!于是她把花朵堆在我身上。但是我看见窗户又亮了,照着雪,茫茫的雪!我听见了歌声,我走进了宫殿,我抽出了我底剑,像拿破仑底剑!我要拯救这个世界,而除非他们伏在我底脚下,我是绝不饶恕!--多好啊!灯光多好啊!雪多好啊!世界多好啊!但是,她,从西伯利亚来,叫什幺名字呢?对了,叫苏菲亚!啊,苏菲亚,我底苏菲亚!”他说,点着头。

他走上了大路。宽阔的街道、雪、烟雾、和灯光,给他造成了一个优美的、纯净的世界。他跳了一下,在雪上滑行起来。然后,大半由于故意的,他跌在雪里,在雪里滚动,伏在雪里。

“多幺冷啊!好极了!”他想,伏在雪里望着远处的灯光。“现在是深夜了!人们又过去一年了!还差几分钟,人们又送走一年了!在这一年内,他们做了些什幺呢?将来,他们会怎样呢?”他凄恻地想,忘记了他底苏菲亚了。“天天啼哭、吵架、骂人、希望,柴米油盐,生活是这样吗?我将来也要这样过活吗?”他在雪里支着腮,想。“中国是充满危险了!很多人死去了!很多人为了他们底祖国,受尽了侮辱!暴风雨是要来了!我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但是,怎样呢?我将要怎样过活,怎样死去呢?”他说,雪悄悄地落下来,盖在他底身上,他觉得幸福。“听着这些爆竹吧,啊,啊!到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爆竹是多幺响!多幺密!雪是多幺密!而南京是多幺大,多幺大!夜是多幺深啊!我终于要离开你们啊,但是有什幺法子呢?南京!南京!南京!”他说,站了起来。

他走到街道中央去,用手比在嘴上吹着喇叭,并且唱着歌,大步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