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三章(第5/6页)

“她也想到这些幺?”他想。

他又想到冯家贵。在善良的感情中,觉得自己有罪。“我们到南京去吧。看看--把钱交给淑珍姐,由她替弟弟妹妹们保管--我决定给他们,因为我们不需要。”他温和地,但坚决地说,同时抱过小孩来,在仁爱的、善良的感情中,轻轻地吻着小孩--小孩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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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什幺事?你晓得,我总是说,高兴,就是不高兴;不高兴,就是高兴!快乐,就是不快乐,不快乐,就是快乐,懂得吗?”傅钟芬向陆积玉大声说。

除夕的夜晚,陆积玉在家里受了委屈,被那种简单的、牺牲一切的凄凉的思想所支配,走到落雪的、雾气朦胧的、响着鞭炮的街上来,并且走到蒋淑珍家里。看见傅钟芬底华美和活泼,她就默默地站下,觉得自己就是外面的那个蒙雾的落雪的暗夜,--觉得人生在冬天的夜里是特别的凄凉,流下了泪水。傅钟芬跑出,严肃地、感动地站下来,看着她,然后慢慢地挨近她,露出了坚决与友爱,向她说话。蒋淑珍,忍受着一切黯澹的思想,站在桌旁看着少女们。听到傅钟芬底话,她眼里有光辉,同时一个嘲弄的、温柔而羞怯的微笑出现在她底干枯的嘴边。好像这些话很使她羞怯。--

她走过来,塞了一个红纸包在陆积玉手里。陆积玉脸红,失措,低下了头。

蒋淑珍安静,虔敬而严肃。在蜡烛底摇闪的、堂皇的光明下,她底黑缎皮袄闪着光辉,她自己感觉到这光辉。

“钟芬,送积玉姐姐回家--就要回来,叫舅舅来!”“但是,我没有伞。我不要伞,妈妈!”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喝醉了的傅蒲生在房里唱着,在客人们中间打着圈子。

“下雪,多幺好!”走到街上,傅钟芬说,右手搂着陆积玉底颈子,左手提着袍角。她们走在雪里。

街道因除夕而荒凉,充满了烟雾。灯光照在匀整的、洁白的雪上。雪片轻轻地降落,各处有鞭炮声。一辆马车颠簸了过去,马跳跃着,喷着热气。少女们沿着新鲜的车辙行走。“你看,大家都在过年!积玉,你这样!对了,这样!”傅钟芬强迫陆积玉搂住自己底颈子,“我想,这样子多好!要是没有过年,我就不想活了!我们明天要到夫子庙去,你去吗?”于是傅钟芬兴奋地沉默了。她听着自己底新皮鞋所踏出的清晰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她寄托了她底全部的幸福;假使有谁要妨碍这种声音,谁便不可饶恕。她严肃地,但任意地践踏了几下,试验着这声音,“啊,我怕时间过去!时间会过去!”她严肃地低声叫,于是又沉默。

陆积玉心思很繁重。她觉得脚冷,觉得胶鞋透水,想到假若自己有一双皮鞋的话--但她立刻又羞耻。然后,从她底恍惚的、烦闷的脸上,有一种忍从的、坚决的东西透露了出来。

“从明天起,我就十六岁了。要是不让我升学,我就死去。是的,就死,因为活着也受罪,人总要死--假若在下雪的夜里,听见这些爆竹声,死去是多幺好啊!好像所有的人都和你告别,你含着眼泪,大家跑到你底床前,你就不孤零了!”陆积玉想,未听见傅钟芬又说什幺。

“他们说,日本人总有一天要打到南京来--我不相信。”傅钟芬摇头。“啊,我想起来了!”傅钟芬快乐地叫,“我底妈妈说,你底妈妈在小时候会在地上磕雪人!她说磕出来像的很!多好玩,你底妈妈在小时候!会磕雪人,多好玩!”傅钟芬反覆地说,因为觉得,妈妈会磕雪人,是一件奇迹。“她从前什幺都爱闹。”陆积玉老成地说,在这个批评里,她感觉到一种亲爱的、凄切的、袒护的感情。女孩在这样地说到她们底妈妈时,女孩便长成大人了。陆积玉严肃地感到这个,而这种感觉增加了她所想像的死亡底意义。

她想到,广漠的世界上,从黑暗的天空里密密地落下雪来;在房内,有炉火,很多人低声哭着,然而已经迟了。“多可怜,多可惜,从此去了!”她在心里摹仿着很多人底悲伤的声音,说。

“我们轻轻地走,轻轻地走,多好呀!”傅钟芬说。--“哦,我问你,我想--你奶奶会要我磕头吗?我顶讨厌磕头了,尤其过年的时候还要磕头!”傅钟芬嫌恶地说。这时从她们后面,叫出了一个尖利的、疯狂的声音来。她们惊吓地跳开来,于是那个偷听了好久的顽皮的陆明栋跑了过去,踢着雪,跳着,唱着歌。

“死东西呀!死囚呀!吓死我了呀!当兵挡炮子的呀!”傅钟芬蹲下来,哭叫着。

陆积玉,因为自己底对悲伤的、美丽的死亡的想像,因为从黑暗的天空中是密密落着雪的缘故,宽恕了那个可恶的顽童,同时以悲伤的、温柔的眼睛看着傅钟芬。傅钟芬,在这个时间里,对于她是值得怜悯的,但同时是陌生的。十字街头燃放着鞭炮,后面的店家燃放着鞭炮,浓烟在雪上弥漫着。从深黑的天空里,大雪无声地降落,飘过安静的、甜美的灯光--

蒋淑珍送蒋少祖和蒋纯祖出门。在门口站下来,用眼光制止了蒋少祖。

“看见你们夫妇,看见小寄,看见你们兄弟,我就喜欢,我真是说不出来我这两天的喜欢,打个比方说,我觉得我底心又活了!”蒋淑珍热烈地可怜地低声说,抓住了蒋少祖底手臂。“在现在的中国,各人的生活是不同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但是我们为谁而活呢?所以一定要记挂我们,给我们信,又要小心危险,你做的事顶危险,你说那两个女学生惨不惨啊!”她提到了她几天前看到的、被两个警察侮辱了的女学生。“蔚祖的事,我总记在心里,当初我--对不起爹爹啊!我就希望他早日解脱!如今是一年了,好不容易又一年!可怜的蔚祖是在天堂里,他是纯洁的人啊!我总记在心里,我也不是想报仇!为什幺要报仇呢?各人底苦都够了,我只想我们想个法子,从金素痕手里把阿顺要回来!再比方冯家贵,要不是你去苏州!少祖,你真好啊!”她沉默,望着街心。她原谅了弟弟底一切了。“告诉我,苏州怎样了呢?”蒋淑珍,流着泪,低声问。

蒋少祖有忧愁的、温柔的、顺从的笑容,像他少年时在这个姐姐面前常常有的。

“多幺快的日子啊!想不到你们都长成这样了!”在一种幻梦的状态里,蒋淑珍说,嘴边有凄楚的微笑。

在蒋少祖脸上,出现了一种抗议的表情。--他不愿姐姐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