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第5/6页)

她又看了一下窗外;没有东西,她叹息了,蒙住脸。而且,她哭起来--为了人世底温柔。

“我刚才看见窗子外面有鬼!”她哭,说,“而这全是因为你--所以你要送我到上海去,我们到上海去!”那个男子,肯定了她底不洁,轻蔑的笑纹依然留在嘴边。但终于,他显得温和,走向她。

“窗外根本没有东西,你看!”他说,向窗外看了一看。“全是因为你!你跑出去打牌!”金素痕带着那种可爱的蛮横,叫。

“下次一定陪你了。--”律师颓唐地笑着,说。金素痕推开了他。

“我们明天到上海去。”金素痕说,坐在沙发上。“我不许!”年轻的律师,带着那种官僚的严厉,说,因为金素痕刚才推开了他。

“你把窗子关上。我不和你争论,我要明天去!”金素痕冷冷地说。

“唉,蔚祖,你也饶了我吧。--”她在心里凄凉地说,一面穿上了拖鞋。律师觉得愁闷,无聊,又不想睡,于是重新打开了留声机。他和着留声机唱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金素痕几天后去上海了。农历三月间,观音菩萨生日的时候,她曾经从上海写信并汇钱给她底婶母,要她在神庙里替她敬香、布施。显然的,这个可怜的女人,觉得这样做是可以安慰她底创破的心的。蒋蔚祖曾经回到蒋家,第三天又逃走,从此失踪的消息,在她离开南京的前一天曾经被蒋秀菊带来,她不肯相信,但有着漠然的恐怖。于是以后她便一直未回南京。

蒋蔚祖从此就没有骚扰她了。她在上海买了房子,谨慎地过活着,直到一九三七年的空前的毁灭到来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底生涯中的灿烂的时日,是过去了。她在南京和苏州所做的那些扰动,是变成传说了。人们很少能明白藏在这个传奇底下的痛苦和毁灭。金素痕,在往后的时日,是抓住了剩下来的东西--金钱,而小心地、顺从地过活了。

※ ※ ※

蒋蔚祖失踪以后,蒋家姊妹都处在恐怖中,她们互相争吵。蒋淑媛曾经派人到金素痕家去侦察,但没有结果。蒋淑珍病倒了。第四天早晨,即金素痕闹鬼的第三天,蒋秀菊来找金素痕。

她信仰她底诚实和哀痛,认为金素痕绝不能抵御这种诚实和哀痛。她认为这种诚实和哀痛是超于一切利害关系的。她决心说出一切。她脸上有紧张的、严肃的、感动的表情。

她上楼,敲门,听见了回答,推开门。金素痕蹲在房间中央收拾着箱子,各处堆着衣物。瘦弱的、苍白的、惊惶的阿顺站在桌旁。桌上摆着糖果,但他不吃。

看见是蒋秀菊,金素痕就怀疑地站起来,笑了一笑。金素痕披着短的大衣,带子一直拖到地上。她底脸上贴着纱布。

蒋秀菊,在第一个瞬间,就决定了要做什幺:她看住了不幸的小孩。她底目光变得严厉。她走向沙发坐下来。又看着小孩,皱着眉。

金素痕,显然有些慌乱,抛开了几件衣服,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遮住了蒋秀菊底射向小孩的视线。“这样早。”她说,笑了笑。

“嫂嫂--我还是叫你嫂嫂,因为阿顺是我底侄子。”蒋秀菊严正地、高贵地说--一个年轻的,未出嫁的女子,她第一次用这种社会的、英勇的态度说话。明白她现在不是为自己说话,她心里就有力量,她感到她已经把金素痕抓在手中了。她看定了金素痕。“我问你,我很诚恳,一点都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你看得出--我问你,你知道我哥哥是真的死了,所以才结婚的吗?”

在金素痕心里,发生了一阵冰冷的战栗--她现在是弱者。

“他当然--”金素痕回答,停顿,想着什幺,看着地面。“我抓住她了!”蒋秀菊兴奋地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幺他底尸首呢?不,你听我说,我和你没有仇,别人和你有仇,我却同情你!--也许你并不需要我底同情,不是吗?”她说,感到心里颤动着友情。

“你们找到--尸首吗?”金素痕嘴唇灰白,低声问,颓丧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死。”

“怎幺?--阿顺,你听,她们说爹爹没有死。”金素痕匆促地转过身子去低声向小孩说。

“他当了叫花子,好几个月,四天前他回来了,--我三姐告诉他你结婚了--”

“瞎说--”

“你听吧,三姐告诉他,于是第二天他就跑掉了。你不知道吗?你凭良心说,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他?四天前?”金素痕说,一种恐怖来到她底脸上,她拉衣服,站起来又坐下。

“阿顺,她们说爹爹回来了。”她匆促地向小孩说,藉以表明这一切是不可信的;但她底匆促的声音和动作证明了她底恐怖。

小孩,发出一种细弱的,窒闷的声音,哭了起来。“他当了叫花子,人家出丧,他替人家扛二十四孝,我在中华路遇见--”蒋秀菊激动地说,但被金素痕打断了。

金素痕,被小孩底哭声刺激,猛然站起来,冷酷地看着小孩。

“哭什幺?滚出去!”她向小孩叫。她以阴暗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明亮的阳光。

蒋秀菊,浸在她底纯洁的欢喜里,看着她,看着窗外。那种青春的自觉特别生动地来到她底心里,她想到,她将是正义的、纯洁的、良心平和的--在阳光下行走。“我们大家都有罪--”她说,笑了笑,同时有了眼泪。“蒋秀菊!”金素痕愤怒地叫,“我不听你们底谣言!我认不得你--”

蒋秀菊失望地看着金素痕。

“其实我很同情你--”她慢慢地低声说,垂下了眼睛,她底上唇颤动着。

“我不认识你!--阿顺,过来!”金素痕抱起小孩来,向衣柜走去。

“我不怕你侮辱,你总有一天明白你自己,而感谢我--”蒋秀菊说,激动地笑着,看着阿顺,感到美丽的阳光、空气、街道,感到一切颜色和一切声音,感到这些都属于自己,感到自己假若在这里蒙受侮辱,便必会在外面,在心里,在上帝那里得到报偿,于是又流泪。

“我底哥哥底可怜的一生,留下这一个孩子,而他那般爱你--有拿这样的忘恩负义报答爱情的吗?”她说,站着,哭了起来。

“你还太年轻,小姐。”金素痕轻轻地回答,没有转身。“我希望你幸福!”蒋秀菊骄傲地说,活泼地摆了一下头,侧着上身走出门。

她走到街道上,站下来,望着蔚蓝的天空,觉得自己在这个天空底下,已经完成了一件最好的工作。

但她突然有悲哀。阳光照在玻璃窗上,照在车轮上,尘埃在嚣闹中飞扬--她突然有渺茫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