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第6/6页)

傅蒲生愉快地抛去香烟,跳上桌子。

“我要一瓶酒!”他站在桌上向仆人们大声说,然后摘下葡萄来。

“这个夜多幺美啊!”金素痕右手接葡萄,左手罩在纱灯上,含着惊愕的、有些天真的微笑向王定和说。王定和仰在椅子里吸烟,点头,并且微笑了。

蒋捷三心情焦躁,在郁热的房里,在笨重的家俱间大步徘徊着,教训儿子。

“你坐,”他说,“你坐下听我说。你听了就忘记了,你要想想,没有多少时间让我们糟蹋,我是老年!--”他看了儿子一眼,“你又要去南京吗?啊!少祖给你出的主意还是定和?”他急剧地挥手:“少祖混得不错,小流氓,好,好!哼!哼!他要参加打仗?你是他哥哥,比他大一岁,你要教训他!”他在桌前站下来,喝茶,然后露出迟钝的表情。“那幺,是素痕底主意了?”

“我自己的主意,爹。”

“不希奇,不希奇!你底老婆要读书,骗子!呆子!”他恶毒地笑。

蒋蔚祖恐惧地看着他。

“你底老婆多漂亮!你就粘住她一生,她比你高明!”“爹!”蒋蔚祖摇手,痛苦地说。“不是我自己结婚的!”他庄严地说。

“胡说!”

蒋蔚祖凝视地面,闭紧的嘴部痉挛着。

老人徘徊着。

“淑媛,你们!”他说。“电影好看,牌好打--秦淮河有花灯!”老人出声思索,然后背手在敞开的大窗前站下,沉默很久。窗外,密叶丛底深邃处有灯光。凉风吹动老人底白印度绸衫。“那幺,你是死心塌地,你去吗?”他用老年的声音问。

“啊,才歇了半年!下关的房子是为你买的!那时候你为什幺又要回来?”

蒋蔚祖怀疑地看了父亲一眼。

“你去,好!”老人用威胁的大声说。老人承认了。形势是很明显的,他无法把他底大儿子,他所最爱的大儿子留在苏州。“动乱的岁月吸引--”他说了这一句,走至榻边,坐下,脱下鞋子盘起腿,然后垂着头。

他开始用一种安静、忧愁、寂寞的声调说话,眼角聚起松软的皱纹。

蒋蔚祖忧伤地凝视着父亲,注意他眼里的柔软的光辉,逐渐露出深沉的、凄凉的、聪颖地理解人世的表情。他在桌边托着腮,点头,并且叹息。老人说完,他以女性的姿势从桌上滑下手臂,大声叹息。这个叹息表示,他一切都了解,但事情常常是两难的。他底离家是不可避免的。父亲底孤独和痛苦,妻子底热情和愿望,他自己的需要--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

听见他底叹息,老人向他凝视了几秒钟。希望和老年的孤独在挣扎,并且受骗,这个时间于蒋蔚祖底善良软弱的心是痛苦的。但老人忽然跳下床,躁急地穿上鞋子走向他,不给他以吃惊或理解的时间,伸手抓住了他底两臂,把他从椅子上拖了起来。

老人底腐蚀性的热气喷在他底脸上。

“那幺你说,”老人说。

蒋蔚祖下颚打颤。

“姐姐过生日我去。秋天回来看爹爹。”

“你要钱,我给你!”老人大叫,推他坐下,跑向窗户。“当心老婆拿钱买胭脂--”老人愤怒地说。

“我自己会支配自己的--”蒋蔚祖痛苦地,柔弱地说。老人沉默着,看着天。

“那幺,我问你,”他说,“你们昨天怎样吵架?说一本书,什幺书?”

这个争吵是这样的:蒋蔚祖发现了金素痕底《少年维特之烦恼》,发现那上面有谁的题赠字样,于是偷看了这本书,并且把它藏起来。金素痕在他底书房里找回了这本书,晚上夫妇间便口角。蒋蔚祖发怒,声明自己不去南京;但最后他哭了,求妻子饶恕他。这是这种致命的爱情底特色:这个男子所希望的并非饶恕,而是怜悯:他永远如此。蒋蔚祖脸色苍白,看着父亲,然后垂下视线,摇头否认。“哼!哼!去罢!”老人焦灼地说。随即他喊冯家贵。冯家贵带着那种与老年的身体不相称的活泼的态度(他总是如此),跑了进来,然后跑出去,往后院喊姨娘替老人烧烟。“啊,你在苏州住一个月看,假若你不相信。并且我警告你--”

蒋蔚祖在门廊外遇见金素痕和客人们;金素痕微醉地,娇媚地高声说:“你不大会相信这种生活除了六十岁的老头子--”看见丈夫,她微笑地止住,并且站下,站在树影里,厢房底灯光照在树上。傅蒲生肩着上衣,脸上光辉焕发,浮着快乐的幸福的微笑。

树影落在金素痕身上。她是多幺可惊--那样美丽!她底头发凌乱地下垂或蜷曲,遮住她底洁白的前额。她底白手抱在丰满的胸脯上,显然是快乐而故意地,并且很精细地,做出那种微微吃惊的姿势。她兴高采烈地笑着,不想掩饰她底快乐,并且显然企图把这快意分给别人。蒋蔚祖惊讶而阴郁地看着她,最后把眼睛停留在她底赤裸的手腕上。“你们喝酒?”他问王定和。

“蒲生负责!”

“对,我负责。怎样,禁止?”

“对天发誓!”金素痕笑了起来。

蒋蔚祖眼睛闪烁。他点头,走过他们,举手蒙住眼睛,走入槐树丛。

他向他所遇到的第一个仆人要一壶酒,兴奋地念着诗,跑过假山,跑到荷花池边,盘着腿坐下来。他高声诵诗,猛烈地喝酒。荷叶和荷花在静夜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这香气和酒,和内心底惨痛混在一起,以后他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