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第5/6页)

王定和卷起衣袖,抓住他底手臂,匆促地微笑,露出牙齿,并且舐嘴唇。

“这对你说或许很有用,我相信,你要想一想;是你负担蒋家,不是我,太太底意见有详细考虑的必要,你太痴情,蒋家底痴情,而我们是--是外人,到时候只有你们自己!”他含着某种激躁顿住了。他抓住蒋蔚祖底手臂,凝视林木:“对于你们夫妻,外人没有资格说话,但是我看得见,--啊,你去南京。留老人一个人在苏州,并无不可。财主大少爷去做小事,可以的,这是现代的社会,我们是现代人!但是素痕说去读书,要学法律,我不能了解!她父亲是律师!”他说,放开妻弟底手臂,离开一步,严肃地看他。

蒋蔚祖忧郁地注视王定和很久,冷淡地摇头,向小路走去。

“到南京--再看吧。”在花丛中他说。

亲戚们对蒋蔚祖谈及家庭事件时总是用这种调子,好像他们在表示,虽然很同情,却不能负责,一切都在蒋蔚祖;但蒋蔚祖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金素痕,他们表示对蒋蔚祖底婚姻很惋惜。这种态度在愈亲近的人身上便愈明显,好像蒋蔚祖是小孩;他们说:“你要决定一切!”接着他们叹息,用叹息表达其余的。蒋蔚祖很厌恶这个。蒋蔚祖是无条件地,满意自己底婚姻,热爱金素痕。

蒋蔚祖在他和金素痕底关系里表演着一种单纯的,情热而苦恼的恋爱,这是命运给单纯的男子在遇到第一个女子时所安排的,他在那个女子身上发现一切,他觉得她是不可企及的,他觉得,他将完全幸福,假若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

走近葡萄架,和看见明亮的纱罩灯同时,听见了金素痕底豪爽的笑声:傅蒲生在和她说笑话。傅蒲生搔着头,说了王桂英底故事,但未提蒋少祖,并不停地偷看老人。老人坐在大藤椅里,手放在膝上,脸上无表情。

仆人们站在座位后面打扇,驱赶蚊虫。葡萄架底阴影里有某种不确定的,魅人的香气。有几串葡萄从浓叶中沉沉下坠,显露在灯光里。金素痕发出笑声,老人悠闲地抬起眼睛来凝视着葡萄。

“蒲生告诉我桂英,啊!”王定和和蒋蔚祖走近时,金素痕温柔地说:“你底这个好妹妹和你一样,我愈想愈真!”她伸手取筷子,忍住微笑,嘴部可爱地突起。她底嘴部表情暗示这个故事里面还有某种她因为礼节的缘故不愿说出的秘密;但她底眼光却宣布了这个秘密。她闪动白手,金戒指在灯光下闪耀。

“去南京我要问丽英!她说安祺儿!她藏起她,啊!”她侧头,向蒋蔚祖说。

蒋蔚祖拘谨地微笑,看着父亲。

“要是没有这个宝贝,这顿饭要吃得多不舒服啊!”傅蒲生想。

“吃,啊!”老人以洪亮、淡漠的声音向女婿们说,用筷子点菜。

吃饭的全部时间里老人未再说一句话,金素痕则谈论不歇。两位客人很为难,他们不知道是否该赞同她,因此不时看老人。这种困难,是来蒋家的亲戚们时常要感到的。

饭后,仆人撤去碗筷,老人捧起水烟袋,淡漠而安静地环顾大家,然后抬头凝视下坠的葡萄串。他底这个动作表示他要说话了。他用小指底长而弯屈的指甲剔牙齿,弹出声音,并咳嗽,大家知道这个咳嗽是故意的。

“你们,明天走吗?”他用哑的、疲乏的、苍老的声音问。然后咕咕地吸水烟。

显然他要用这种声调和态度造成一种严厉的印象,封闭金素痕底伶俐的嘴。大家沉默着,听见仆婢们打扇子的声音。老人继续吸水烟,未抬眼睛。

他抬眼看着葡萄串,额上露出皱纹。

“爹爹,不要让他们明天走,留他们玩,啊!”金素痕忽然活泼地说,倾身向老人;她底态度是那样的自然而亲切;王定和了解地微笑了,凝视着老人。

老人垂下眼睑,在膝上弹手指。显然他在忍耐。

“爹爹,我想起一件事,”金素痕说,微笑着。“素痕!”蒋蔚祖焦灼地喊,企图制止她。

“啊--”金素痕斜眼看他,但微笑着起立,“我就来!”她说。

老人做手势制止她,她笑,重新坐下。

她底态度时常令人惊异,因为老人底忍耐底限度是很小的。但她很自知;她底态度很和谐。她惯常用这些态度来破坏老人所造成的严厉的印象。并自觉有把握。她明白了,有人有几百种理由要打翻她,但有几千种理由要对她忍耐。老人两腮下垂,在膝上弹手指。

“你们,明天回南京吗?”他重复地问,用同样的声调。“是的,”王定和回答。迅速地霎眼睛。

老人沉思着。

“田租的事,冯家贵交给你,你清理过了吗?”他问蒋蔚祖。

“清理的。”

“有多少欠的?”

“大概--五百。”

老人沉思着。

“阿顺怎样?”

“他睡了。”金素痕回答。

老人轮流地,迟缓地问了这些,忽然皱眉环顾大家。“我刚才想过,战事不会结束,中国人底灾难要来了!”他猛力握紧椅臂,抬头看天。“你们有力量负担吗?”他低沉地问,环顾男子们。

王定和,不知因为什幺原故,胸中发生了庄严的微颤。他在他底同辈,所谓现代人中间还不曾听到用这样的声调问出的这样的话,而他是有这种渴望的。这是这样的:假若傅蒲生此刻也感到这个,那只是因为受了这种情绪的感染,但王定和却觉得从老人汲取了力量。

王定和底表情强烈而深沉,他严厉地沉默着。

蒋蔚祖皱眉。

“那幺蔚祖,”老人说,停住,等待儿子底视线,“你要去南京吗?”

蒋蔚祖看着他,不回答。

“你应该自己说话!”老人用重浊的声音说“自己”这两个字,然后宽恕地微笑。微笑即刻消失了。

蒋蔚祖坚持不看金素痕,但感觉到她底视线,并觉得这视线是热烈的。

“你要去读书?”老人忽然问媳妇。

媳妇笑了。

“不一定。看爹爹底意思。爹爹觉得怎样?”

“啊,啊,哼!哼!”老人说,然后站起来,向蒋蔚祖挥手,走出葡萄架。

“你们看,”老人和儿子离去后,金素痕坐到大藤椅里去,活泼地说:“爹爹底脾气多怪呀!啊,苏州真闷。我投错了胎!”“你是才智双绝的。”王定和含着不可渗透的微笑恭敬地说。

“开玩笑,你这个人!”金素痕挥鹅毛扇,挺出胸部,大声说。

“我昨天读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在苏州读这种书!”她笑出声音,一种幼稚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蒲生,请你给我摘一串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