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7页)

“放警报啦!”第八床说,他吐出舌头做出可笑的滑稽样子。他永远保持着安闲的态度,对什么事都觉得有趣,但是对痛苦却漠不关心。医院生活似乎使他感到舒适。他好像只是为了好玩,才故意在头上竖起一只蝴蝶,而且一直把它保留到现在。他几次提过出院的话,却始终不见有出院的准备。郭大夫也从没有催过他出去。昨天我听见他同第九床讲笑话,他说:“我们两个倒是把医院当成旅馆在住罗!”第九床笑着回答他。“你比我更舒服,你还可以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是的,他是自由自在的。他对别人的痛苦不知道表示同情。那天我开刀回来下午打盐水针的时候,我仿佛也听见他的笑声和他的风凉话。那个时候我真想咒骂他!今天他那个滑稽的样子又引起了我的反感。

第十二床的呻吟开始了。以后一声一声接连着。是那么痛苦的声音,仿佛是被宰割的牛羊的哀号。整个病室被这种声音充满了。连我的整个脑子也被这种声音充满了。我不能睡,不能用思想。我只有睁大一对眼睛朝四处看,想找什么事情来分我的心。

“小姐!小——姐!”第十二床忽然叫道。汪小姐走了过来。她怜悯地望着他,柔声问道:“哪样?你痛吗?我给你打一针好不好?”

“枕头!枕头!太高!”第十二床痛苦地叫着。

“好,我给你取掉一个罢,”她小心地从病人的头底下抽出了一个枕头。过后她再问一句:“现在好啦罢?”

第十二床不作声了。他静了几分钟,才又呻吟起来。声音仍然是那么凄惨,仿佛谁在抓他的心似的。汪小姐刚要走开,又被叫声止住了。她站在床前,带了一点张皇失措的样子,她似乎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减轻病人的痛苦。她却默默地用右手的两根小指头挑她右边的发鬓。

但是郭大夫又来了。郭大夫客气地招呼她的时候,她脸上紧张的肌肉松弛了,她仿佛得到了救星似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她听见第二床在喊“小姐”,便趁这个机会离开了第十二床。

“冯永康,你痛吗?”郭大夫把头俯下去,温和地问道,他叫出了病人的名字。

“我痛得要死!”第十二床答道。

“你忍一下罢,过些时候就会好的,”郭大夫安慰他说。

“忍不住啊!”第十二床绝望地叫道。“郭大夫,你给我想个办法啊!”

“你不要怕,我在这里,我会给你想办法。你不要着急啊。开刀后总不免有痛苦的,”郭大夫温和地说,不过我觉得他的声音并不是平静的,里面似乎含了一点焦虑。我猜想:难道病人的情形很严重吗?

眼科的女大夫来了。她站在病床的右面,郭大夫吩咐她守着病人,他去拿了验血压器来给病人验血压,结果似乎增加了他的焦虑。我看见他伸起右手轻轻地搔着前额,现出思索的样子。然而这只是两三分钟的事。过后他俯下头去解病人头上的绷带,一面对女大夫说了两句话,女大夫到药橱那边去了。绷带解开后,他又揭起纱布(女大夫拿了他需要的东西回来了),把这一叠血淋淋的纱布丢到吐痰杯里去,再换上新的纱布,他用手指轻轻地按住它。病人仍然在呻吟,痛苦似乎并没有减轻,忽然叫着要喝水了。“快,快给他吃,”郭大夫抬起头朝站在对面的女大夫说。

“是,”女大夫低声应着,就顺手拿起方木柜上的茶壶,把壶嘴放到病人的嘴边去。病人吞了两口水,便动一下头,说:“不吃罗。”

“不要动!”郭大夫阻止道,这是在病人摇动头时候说的(其实病人也只能微微地动一下头,或许只能够做一点动头的姿势)。过后他关心地问道:“你现在好过一点罢?”他另外换了一张湿脸帕,放在病人的额上。

“难过啊!”第十二床痛苦地回答。

“不要紧,过一阵就会好的,你多忍一下罢,”郭大夫柔声安慰说。他用英语跟女大夫交谈了几句话。女大夫走了。

“今天把郭大夫吓坏了,”第八床伸着颈项向第十二床这面张望,他吐了吐舌头,仿佛觉得有趣地说。

“郭大夫总是这样小心。那次给我打了针,反应很大,一下就烧到一百零四度,把他吓得不得了。他也是亲自守在我旁边,给我敷‘冷敷’,给我喝水。等到后来我热度降低了,他才放心走开,”第九床接着解释道。

“怎么,你打‘九一四’反应那样大?”第八床笑着问道。

“那次是第三针,浓度不同罗。一针比一针厉害。譬如上次打零点一五,下次便打零点三,这样加起来的,”第九床一翻身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不住地霎眼睛说。

“你当初害眼睛的时候,你也想不到是这种病罢,”第八床说。

“我怎么会想得到!我连玩都没有玩过,说句良心话,我还没有挨过女人。不过郭大夫一检查就知道是那种病。起初我还不承认。后来郭大夫问起我父亲,我就没有话说了。我父亲在时倒是爱逛窑子。他得了病传给我了,说不定要害我一辈子,”第九床带了点苦恼地说。

“怎么说一辈子?你这次不是就可以医好吗?”第八床说,他的声音始终是轻快的声音,他邻人的苦恼并不会引起他的同情。在这个充满痛苦的角落里,他的愉快的心境似乎从没有被扰乱过。现在他的嘴角又挂上得意的微笑了。

“他妈的,我受不了啊!”第十二床忽然痛苦地叫起来,声音特别高,有点像哀号了。

“冯永康,你再忍一下,过一阵就会好的,”郭大夫温和地说,他又换过一叠纱布了。他皱起眉头,脸上罩着一股阴郁气。他也够辛苦了。

“我痛啊!我忍不住!郭大夫,你救救我!”第十二床哀求地说,多么空虚、多么痛苦的声音!

“这是要痛的,你只有忍一阵。我在给你敷‘冷敷’。你不要怕痛。现在给你打一针好不好?”郭大夫俯下头小声说。

“你给我止住痛罢,我实在忍不了啊!”

“密斯李,请你去——”郭大夫下面的话被我的耳朵滑过去了,我不知道他吩咐李小姐做什么事(李小姐是在女大夫走后过来的),我只看见李小姐走到药橱那边去。过了一些时候她拿着药针来了。她在第十二床的膀子上打了一针。

“打过针,你会觉得好一点,慢慢地就会觉得不痛的,”郭大夫说。他的话刚说完,昨晚来过的第十二床的朋友来了,还有一个长头发的年轻女人跟在他后面。

这个朋友带着兴奋的脸色急匆匆地走进来。可是他一看见病人的面孔,大夫的脸色和周围的情形,不觉吃了一惊,站在床脚边,半晌才问出一句话:“医官,他不要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