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7页)

“我等一阵再来看你,”她笑笑便走了。

第二床还静静地睡在那里。他的儿子又拿着漱口盅来了。

“爹,你要不要吃点猪肝汤?”他放下漱口盅,问道。

“我不吃,”老人说。他脸朝着方木柜,侧起身子睡着,讲话时身子也不动一下。

“你今天好一点罢,”儿子稍稍俯下头,关心地问道。

“儿子,我好不了啊……你快去找李三爷,请他把那块地让给我……”老人激动地、用了大的力气说,声音抖得厉害,但是相当清楚。

“李三爷那天说他还有朋友要那块地,他不会让给我们,我又拿不出钱,”儿子着起急来,打岔地说。

“你跟李三爷说,请他看在亲戚分上委屈一点罢。我们如果不是遇到战争,也不会弄到这个地步。他可怜我,少要一点钱,我来生愿意变牛变马来报答他。”

“爹,你也不至于有什么……。我连一个钱也拿不出,李三爷怎么肯答应……”儿子带哭声说。

“我不会好啦。我白活了一辈子。家也回不去了。想不到要在异乡埋骨。我只想有一块干净的地。李三爷那块地我看中了的。你设法给我筹点钱罢。我累了你这几年,这是最后一回了,”老人喘吁吁地说,身子不停地颤动。我只能记下他的意思,却无法忠实地写出他的口气和那几个语助词。

他的儿子仍旧立在床前,没有回答他。

“你快点去啊!你早点把地给我弄好,我就放心了,”老人催他道。

“我就去,我就去!”儿子进出带哭的声音说,忽然伸起两只手抓自己的头发,疯狂似地跑出去了。

这一上午我没有看见老人的儿子回来。老人好像很不安地等待着。我颇同情这个儿子。老人的精神今天显然好起来了,他也许不会有危险。那么为什么一定要逼着儿子去做那件为难的事呢?

午饭后不久,老人忽然大声叫起“小姐”来。汪小姐正站在第十二床旁边照料那个挖眼睛的病人,便走过去问他:“哪样?”

“请你打个电话给我儿子,要他马上来一趟,”老人焦躁地说,中间停顿两次才把话说完。

“电话打到哪里?多少号码?”汪小姐问道。

“××局第二科,就在××街,”老人说,声音不十分清楚了。

“要不要说什么事情?”汪小姐再问一句。

“要他快,快来!”老人叫吼似地说,显然他是用了最大的力气说出来的,以后便不响了。但是过了半点钟他忽然大声叫起来。“儿子!儿子!”他只叫了两声。没有人理他。他似乎要翻身,然而他也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过后又寂然了。从这个时候起他就再没有发过声音,也没有转动身子。他好像在睡,而且睡得很好。

他的儿子并没有来,我不知道汪小姐电话打通没有。下午快到两点钟的时候,老郑提了铅桶进来倒便壶,他走到第二床床前,拿起床底下的便壶,平日不讲话的第一床忽然说:“老郑,你摸摸看,第二床怕不对罗?”

“这样臭,哪个要摸他!”老郑不高兴地答道。

“怕什么,我不是闻够了吗?”第一床温和地说,但是老郑仍然拿起便壶走了。不过他倒好便壶送回来的时候,忽然伸出手在第二床的额上、手上挨了一下。“他真的走路罗,”他自己说了一句,过后便提高声音唤道:“汪小姐,汪小姐,第二床回老家了。”

“好的,你去喊人来抬罢,”汪小姐就在条桌前这样吩咐道。等老郑提着铅桶走了,她才慢慢地走过来,看了看第二床,又在他的额上摸了一下,才慢慢地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老郑便带着两个工人抬了一副担架进来。他们很快地就把老人的尸首包好,放在担架上抬出去了。老郑走在后面,抱着用脏了的棉絮、被单、草垫等等东西。

病室里剩下一张空的床板。汪小姐点了两根香拿过来,插在木壁的缝隙中间。

“又是一个。偏偏我们这一边不吉利,这个月已经死掉三个了。对面一个也没有,”第九床说。

“三个?哪三个?”第八床问道。

“前头十一床,第二床,还有前头第五床,就是一号大清早死的,”第九床说。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内科病人,头天晚上进来,一句话也没有讲过,第二天早晨就翘辫子了,”第八床接嘴说。他的眼睛朝着我的床,似乎在回想那一天的情景。

我打了一个冷噤。我没有想到,就在我入院的那一天,这个床上还躺着一个死人。内科的病人!他害的什么病?是传染病吗?可是我在这张床上已经睡到第九天了。

一个灰色的影子在我的眼前一晃,老人的儿子匆匆地赶来了。他满头冒着汗,一直向第二床奔去。他大概是办好了坟地的交涉回来向父亲报告的罢。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白白的一张空床板。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他站在床前忘记了自己地伸起两只手抓头发。

汪小姐慢慢地走了过来,带着同情的眼光看他。她正要开口,儿子先说话了:“汪小姐,是什么时候?”他放下手来。

“一点五十八分,”汪小姐低声答道。“抬到太平房去了。天气热,你早点安排后事罢。”其实那个老人死在一点五十八分以前,没有人准确地知道他断气的时刻。

“是,”儿子答了一个字,他的眼圈红了。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也失了神,牙齿不住地咬着下嘴唇。过了两三分钟,他忽然觉察出他再没有理由在空床前面站下去,便猛然扭转身子,急急地走出去了。我以后就没有再看见他。

还不到一个钟头,这张空出来的床铺又被一个新病人占据了。这也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不过身材高大,病势不严重,疮口在背上。

“一个去,一个来,床铺永远空不了,倒是开医院生意好,”第八床躺在床上安闲地小声唱道。

没有人为死去的父亲或者活着的儿子叹一口气,流一滴泪。病室里再看不到任何表示那个老人存在过的痕迹了。在这里死显得这样平常,这样不可怕,而且这样容易。

这天八点多钟第十二床被带到手术室去。他是自己走去的。他去之前李小姐先给他剪去了左眼的睫毛,又给他打了一针,方小姐拿着牌子送他到那里去。十点钟光景,他被工人抬了回来。他昏昏沉沉地仰卧在担架上,好像还没有清醒。头上束着绷带,左眼完全绑住了,但是血还不时地透过纱布浸出来。

小姐们忙着整理床铺。郭大夫跟着来了,他在床前守了一会儿,又走了。他刚走出病室,第十二床便发出第一声呻吟。这痛苦的叫声好像是从梦中来的,多么空虚,它的余音长久地在我的耳边荡漾。我应该明白它的意义,它对我是多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