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诉(第4/7页)

在这个时候我要尽力安慰自己。我是一个聪明的老人。我只聪明,不邪恶,邪恶的年纪已经过去了。那是我在千方百计得到你的那些年月。那时候我是一个邪恶的老家伙。我多少次说过,我手里提的是一支虚荣的拐杖:当我想表达一些不愿直接说出的事情,就用那根拐杖狠狠捣地;我表示愤怒、表示激动、表示一种非如此不可的时候,就用它捣地。第一次我用拐杖捣着地板、在你面前表现出的那种急切的样子,至今还记得。那年春天——请注意,春天总是不祥的;在那样的天气里,万物萌发,鲜花烂漫,即所谓春色满园矣。满园春色之中,只应该有跳跳跃跃的女学生,不要有手提拐杖的老狂翁。可是在我这儿却翻了个儿,事情给弄颠倒了。你在那个春天里娴淑安静,小嘴红红的,规规矩矩,如刚刚绽开的玫瑰花瓣。请原谅我这蹩脚庸俗的比喻。我想起了你的嘴唇上那些润湿的、小小的皱褶。我现在老眼昏花,可是在当年却能看得清楚,眼镜都不用戴。我只是不经意地瞥一下,就看到了那一切。你那时一点也不知道一个老男人是多么善于掩饰自己的渴望和欲念。我的手翻弄书页颤颤抖抖,有学问的人两手往往会如此颤抖。你曾经说那也是一种美,成熟的美,谨慎的美,不可思议的朦胧美。你错了,那是一种慌乱的、难以掩饰的、被欲望折磨得失去了准头的一双手。你记得吗?这双翻动书页的手几个月之后就撩动起你的乌发。它在你的头发上摸来摸去,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终于露出了那副可怜巴巴、急不可耐、痴心妄想的模样。春天,我们站在夜晚的田野上,风有些冷。所有的山风都是从西郊那个山坳里吹来的。你告诉我你很不喜欢那个山坳。是的,我也是。我的年纪毕竟大了,穿的衣服比你多。那个夜晚我除了拐杖之外,还带了一件毛呢短大衣。你却穿得那么单薄。噢,单薄的小姑娘,搂抱起来更为熨帖。你如果穿了棉衣,那就很不方便了。你记得吗?你给我亲手披上毛呢大衣。后来你把我的手抬起插进衣袖,像伺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穿上了毛呢大衣,又把衣襟扯开,于是拐杖倒地。你去拾拐杖,我说不用了,真够繁琐。我用衣襟将你包裹起来,把你紧紧裹在我的胸脯上。那时候我的体型就不太好,肉也不多,已经是一个全校公认的瘦削老人了。你的额头紧抵我的胸口,我的心跳你定然感到,你额头的温热我也感到了;连你细小的鼻息我也听到了。好姑娘,很好,全身的气息我都闻到了。很好的一个姑娘。那时候我故作镇静,表现得柔情而又斯文。就是那天晚上,我从你的身上真切地嗅到了丁香花的气味。就是这种气味,不是任何气味。丁香花,我要记住,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将记住:你有丁香花的气味。最美好的日子来临了,我们之间平静下来是多么艰难,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多少时光,这些时光一闪而过,快得要命。从那以后,当我一人独处时,真是度日如年。

爱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它一直被重复着,不尽相同又似曾相识。我爱过谁?我冲动过吗?我这个足球先锋,不打麻药就让人在小腿上划了一刀又一刀。就是那时候我有个冲动,这冲动啊,就像那刀子一下下划在腿上,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痕。可那毕竟是冲动,它没有得到呼应,单调而凄凉。只有后来,只有你——得来全不费工夫地投入了一个老头子的怀抱时,他才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双处女的眼睛。它是多么美丽。在那个春天,我不禁估摸起将要来临的恐惧。我浑身打抖,幸福得痛不欲生。“好东西呀!”我不由得发出了一声世俗的感叹。那个夜晚我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我曾经问你:我的年龄可真够大了,很可能更像你的父亲。这真是很严重的问题。我觉得我的手在说完这句话时,在你的肩头猛烈一抖。你呢?抬起头,月光下让我看到了那对水汪汪的大眼。你看着我,细声细气:“也许是这样。不过,我要伺候你一辈子,我要爱你一辈子!”“伺候”和“爱”,这两个字眼一旦贴到了一块儿,不由得就有些别扭,可是价抵千金!我一下抱起了你。不错,我进行过一些体育锻炼,但上了年纪仍感底气不足;而你这个小家伙正在泼吃泼喝的年纪,美丽,也多少有点肥胖,肌肉结实,脂肪不少。我抱着你,脚步踉跄。毕竟是一个曾经摔伤过的人哪,刚刚丢下拐杖,尽管那拐杖没有多少必要。我抱着你走了十几米,后来你听到了喘息就跳下来了。事后你告诉我:你无比幸福。是啊,你眼中有了泪水嘛。

接下去的那个夏天我们都疯了。我对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们提前有了一个小孩儿。我那时候照着镜子端量老而弥坚的、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弄得不三不四的脸。我琢磨起自己来。我在想:我还真行。

接下去你成了一位小母亲。有人嗤笑你和我,俗气难当。你就像所有年轻健康且又漂亮的小媳妇一样,洗衣做饭,熬喷香的小米粥了。小米粥的那种香味啊,那才是过日子的气味。到后来,小娃娃牙牙学语、哭和唱。你想一想,我们的人生多么完整。我们没有一次吵嘴。你延长了我的生命,也使我招来了万千嫉妒。我在这儿遥想、挣扎、苦斗,一闭上眼就想你,一睁开眼就看你。我想把你看个清楚,想亲手抹去他们往你身上泼去的污水。这是丈夫最后的责任了。

也许就为了这责任,我还能够从地上爬起,还能够睁开眼睛。我跟死神握过了好几次手,可是我还得告诉它:我有个做丈夫的最后责任;我有一个娴淑的妻子,她曾是我的学生。她一辈子都是我的新娘,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幸福、新鲜、思念。好个淳于云嘉,你们淳于家族出了你这样一个宝物,天地为之变色。就为了你的恩泽,我将试着对付下去,我想耍耍一个老头子的高招儿。

你不知道,世上凡是老家伙们,到时候大半有点高招儿。嗯,我在琢磨我的高招儿,不为别的,只为了我的爱。我爱啊!

4

一连几天的昏睡和谁也听不明白的呓语……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回曲病得严重了。刚开始医务人员为他打打针,再后来让他试着喝一点稀粥。他们把针撤掉了。路吟被指派做护理,可以不出工。

路吟一直坐在床边看着曲张大嘴巴呼吸。他觉得老人的口腔像一个很大的黑洞,肌肉皮肤紧贴骨骼,使他的脑部显得很大。

导师躺在那儿,一个干瘦的、有气无力的智者,眼窝深陷,一动不动,像岩石雕出来的头像。他相信这个人即将把所有的能量全部耗尽,这会儿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个人不可能再到工地上去了,即便在将来可以伏案工作的那天,也不可能再做什么了。这个人完全枯竭了。也许枯竭才是一种幸福。面对这个神奇的老人,他觉得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悲哀、迷茫、无所作为。他甚至不敢回忆往昔,回忆那种极为短暂的求学生涯。那时候他在这个人身上真正领略了一种智慧,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它笼罩和环绕了你,却使你无法捕捉。你极力要进入的就是这个矮小的人亲手设置和构架的一座宫殿,想登堂入室;可是你很快又发现,这个宫殿里的所有陈设、所有的辉煌几乎都由它的主人主宰。你费尽心力进入之后,只不过是化为了这座宫殿的一个无望的看客。你如果想成为这座宫殿的共同构筑者,想用稚嫩的手、年轻的手擎起一块砖瓦——那你就算错了,因为它早已完工了;如果说仍有可做的事情,比如说在细枝末节上雕琢一点什么,使之更加完美,那也只能由主人自己来做。这儿只需要大匠的气度和工艺,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是一句空话。其他人只能在这座巨大宫殿的游廊里行走、欣赏、熟悉,背诵和记忆。这多少让人有点绝望和痛苦。不过代之而来的却是那种渴望被征服的、进入另一种境界的巨大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