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4页)

他搓一搓脑瓜,一会儿竟搓成了朱红色的一小片。他的食指按在变红的皮肤上说:“后来这个人……我就不大清楚了。有人说他随军南下了,还有人说出了事被关起来了。反正这个人要在,大概也有八九十岁了。反正是胜利了,他不中用了。你想想,一解放,他这样的人还能派上什么大用场不成!”

我一声不吭,只是暗暗观察。我发觉他举止自然妥帖,好像没有什么刻意伪装的痕迹。停了一会儿我又从罗镇问起:“你上面写的那个‘绅士’是怎么回事?”

黄科长的双眼一愣怔:“别提这个人好不好?”

“怎么?!”

“关于这个人,我是不能多写的。因为他的后人还在。他的后人有的参加了革命,现在还是不小的干部哩。关于他的情况只得虚虚带过啦。”

我细心倾听。

“这个人严格讲起来,是一位功臣哪……直到抗美援朝,他还在捐飞机大炮哪……”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富绅。但我仍不甘心,问起了“自传”中写到的绅士家小姐的情况……黄科长仰脸叹息,像是有些倦怠:“上面写着嘛。我行医的时候为她治过病。不瞒你说,眉来眼去的事儿也有,别的事嘛,那是胡传。不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后来接触的队伍上的、机关上的人可就多了。她后来嫁的人也比我的职位高,那人一进城就是处长,好家伙,他和那个小姐真能整,第一胎就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你瞧瞧人家干得漂亮。不管怎么说我也对得起他们。她爸,就是那个绅士,死的时候首长给她拍了一个唁电,我也给她拍过一个。我亲自跑到邮局,一笔一笔写下几个大字。写着写着眼泪就出来了……想起了当年在她家里吃八宝粥的情景。那是小姐亲手熬的,有绿豆、豇豆、红豆和桂圆……你不知道老宁,八宝粥可是一种营养食品哪,脾胃虚弱的人该重视这种粥啦……”

这样他的话题又转到了“营养协会”,转到了“首长”和中药“大黄”上了……“首长这个人上焦火大。我只送给他一味平平常常的药:大黄。”

他捏弄着自己的手大笑。我大失所望。后来他却突然严肃起来,把三沓文稿捧在手里,一份一份抚平说:“你是书蛀虫,你是书蛀虫。”我以为这是一种赞扬呢,后来才明白他嫌我把他的稿子给搓坏了。

他站起来,“这么着吧,你不要回去,继续住在庵里,好好干。这一段你的工作就是:在熟悉它们的基础上,将它们扩展到二十五六万字吧,咱争取在年内出版。出版社也等米下锅呢。”

“天哪,”我叫出了声音,“再搞成二十五六万?”

“是的。”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笑眯眯地看我。他好像对自己亲手安排的这一切都非常满意。

可现在我又一次估计了一下那沓材料,它们至多才有七八万字。也就是说,差不多他的整本“自传”都要由我来替他写。我忍着,吐出几个字:“让我考虑考虑再说吧……”

他由于过分得意,一时竟没能理解我的意思,连连点头说:“是啊,要考虑成熟了再下笔。”

我说了一句粗话。黄科长笑了:“我一高兴了也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在工作当中我随口就说出来了,有些女同志不太习惯——真是少见多怪。”

好像为了证明似的,他接上也骂了一句粗话。他又想起了什么,拍拍脑瓜:“对了,我把司机叫进来坐一会儿,中午咱就在这儿吃饭,熬一锅‘八宝粥’—— 最好的‘八宝粥’里面应该有薏仁米啦,我也带来啦。”

静思庵开始了对我的折磨。渐渐让我变得不能支持。

桌上是黄科长的一沓“自传”。

这期间静思庵主又来了,他一来就谈到了小冷,叫着:“这一段她可急坏了。”

我问:“‘鳗鱼’那一伙怎样了?”

“他们向她发出了最后通牒。弄不好真要‘数点’了。小冷急着把那几只‘虾’出手。你原来答应找人鉴定啦?”

我点点头:“你告诉小冷我在这儿吗?”

“黄科长不让我告诉。小冷不知道,要知道早就跑来了。”

庵主的话让我颇为不安。我真的为那幅画担心起来。当然,如果仅仅是一个小冷倒无所谓,使我难过的是她的一家,那对贫穷无告的老人。我不忍心让他们在那儿空等,自己却把承诺扔到一边。

我在想该不该去找一次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