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3/26页)

淑玉微笑着点点头。

淑玉又谢谢她,从椅子里站起来,颠着小脚走了出去。她在那张皮椅子里坐了半个钟头,屁股都有点坐疼了。

等淑玉走远了,理发店里的人开始议论她。他们都认为她其实长得并不难看,只是不知道怎么穿衣打扮。她身上的那件蓝黑色对襟褂子还斜钉了一排布扣,那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太太才穿的。她腿上裹的绑腿把她的裤子弄成上宽下细的马裤形状,所以那双小脚才格外引人注目。也许农村妇女就讲究这样的衣裳样式。把她的模样弄丑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她劳动得太辛苦了,把自己的外表整得疲惫粗糙。他们注意到她手背上裂开的口子,黝黑的脸上散布着几块像癣一样的白斑。

他们的话题逐渐转移到淑玉的婚姻上面。如果孔林抛弃了她,她自己怎么过日子啊?这个孔大夫可真够没良心的。政治部应该采取措施保护这个可怜的妇女,中止孔林和吴曼娜之间的不正常关系。现在是新社会了,谁也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创建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再说,一个男人结了婚就应该负起对家庭的责任,不能想干吗就干吗。家庭都解体了,社会上的秩序不就乱了吗?

第二天,淑玉说的那句“俺不”已经传遍了整个医院,成为医生护士们的口头禅。年轻的护士们要是不想干某件事情,就会摇头晃脑地把这句话说出来。她们会把每个字都拉得很长,特别在“不”上拐个弯,拉出唱腔,跟着就会是一阵笑声。

医院最近分配给孔林一间屋子,那屋子在一栋宿舍楼里。有几个好奇心盛的年轻军官趁着夜色,熘到孔林住的房间外面去听动静。他们猫在窗户底下和门外,急切地想弄清楚这对夫妇是不是睡在一张床上。他们把耳朵凑到锁孔和纱窗上,但是屋里像没有人一样安静。他们连续听了三个晚上,只听到孔林偶尔的咳嗽声。一个军官踩上了一只睡着了的大蛤蟆,在花岗岩的石阶上崴了脚脖子。另一个在房子前面让树枝扫了眼睛。他们只好放弃窃听的行动,承认孔林两口子确实是分床睡觉,没有闹出啥不寻常的响动。

又一句话传开了:“他们不干那个。”

孔林和淑玉坐在饭桌旁边,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盘子,里面摆着两块切开的香瓜,瓜籽已经被去掉。他们正在谈着明天早上到法院去离婚的事情。从前的住户贴在白墙上的花花绿绿的宣传画已经被揭下来,屋子里显得明亮宽敞了许多。日光灯发出的嗡嗡声吸引了淑玉的注意。她抬起头查看着屋里是不是进来了蚊子。屋外窗下的青柏灌木丛里,一只黄鹂偶尔发出悦耳的叫声。水泥小路两边长方形的花坛里撒了一层细碎的马粪,从那里飘过来早菊的芳香。

“淑玉,你有没有寻思过将来华能干点啥工作?”孔林问。

“没有。俺估摸着她能在本生的铺子里干一阵子。她舅对咱孩子不错,钱给得也不少,去年冬天还给华买了件棉猴。”

“不,不行。她不能再待在农村,应该到城市来。我想给她在这儿找个工作。咱就这么一个孩子,应该住在城里守着咱们。你说呢?”

她没说话。

孔林接着说:“明天法院里的人会问你还想从我这儿要点啥,你就说想让我给华找个好工作。听明白了吗?”

“你做啥要俺说这个?俺从来也没寻思过跟你要啥。”

“不是那个意思。我在部队上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按照规定部队有责任照顾咱的孩子。你照我说的做没错,他们会给华找工作的。孩子就剩这一次机会了。明天你就跟法院的人说你要求这个,行吗?”

“行啊,俺会说的。”

他咬了一口手里的香瓜。“你尝尝,很甜的。”他说着指了指另外一块。

她没有动,想给他留着。

第二天一大早,孔林到食堂去给淑玉和自己买早饭。几百个人在饭厅里吃着饭,老远能听到嗡嗡的人声。厨房里传出铁铲在大锅里炒菜发出的清脆的叮当声,空气里弥漫着炒大葱和芹菜的味道。吴曼娜手里拿着饭盒走过来。她想对孔林笑笑,但是脸扭曲着笑不出来,鼻子和嘴角两侧各出现了一条弯弯的皱纹。她的眼放着光,扫着左右两边的人们。很显然,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同他见面让她感到不自在。他注意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好几天没去看她了。

她对他说:“在法院里别多说话,也别跟法官吵,好吗?”她咬着下嘴唇。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昨天晚上我跟淑玉谈了,她同意去了那儿不再反悔。这次是铁板钉钉儿了。”

“希望是如此。”她喃喃地说,“老天保佑吧。”

她走开了,当着这么多人她不敢同他再多说,已经有人朝他们这边看了。自从淑玉来到医院之后,吴曼娜很小心地不招人注意。她一天到晚不愿意见人,除非有必要,就待在宿舍里,哪儿也不去。中午饭也不在食堂里吃了。这使她脸色苍白,好像有点贫血。

孔林端回宿舍四个馒头、三两稀粥和一小块酱豆腐。这是淑玉来了以后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吃饭。

他一边吃一边想心事。他奇怪地意识到,这段时间里他很少见到吴曼娜,好像她到什么地方休假去了。他晚上也不和她一起出去散步了,主要是担心人们会在背后议论,从而会给领导无形中施加压力,使得离婚的事情再生变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同吴曼娜这种短暂的分离并没有使他感到不安,就像他现在同淑玉睡在一个房子里也没有让他觉得不自在一样。说实话,他并不想念吴曼娜,只是很同情她。难道这就是爱情吗?他问着自己。怪不得人们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们离结婚越来越近了,可是我反而变得不再依恋她了。这是不是说我已经不再爱她了呢?别犯傻了,我俩互相等了对方这么多年,现在就要结合在一起了。是的,真正的恋人用不着每一分钟都卿卿我我地摽在一起,不错眼珠地互相看着,而是望着同一个方向。这是谁说的?好像是个外国的和尚。曼娜现在咋样了?我和淑玉睡在这间屋里她会怎么想?她会恼火吗?肯定会。她想念我吗?

他的思绪转到了离婚上面。同淑玉的离婚现在几乎成了不可避免的事实。他根本用不着费劲去办,整个事情已经水到渠成,就像一个被霜打掉的熟果子。他感觉有一个他无法控制的力量在操纵着所有的事情,只不过借用他的手来完成这一切—婚就要离了,他马上会开始新的生活。也许这种力量就是人们常说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