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26页)

“孔大夫也这样吗?”护士小李认真地问,“他也喜欢你的小脚?”

这倒把淑玉问住了。她嘟囔着说:“俺不知道。他也从来没看过。”

屋子里的姑娘们交换着眼色,吃吃地笑着,她们的眼睛里闪动着开心的光。一个护士打了个大喷嚏,其他的人哄堂大笑。

因为这次离婚肯定会成功,孔林一直在设法把淑玉的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部队可以帮助办理,但是规定要军龄超过十五年,营级以上干部才有资格申请。孔林已经服役二十一年了,这两条规定都符合。医院的政治部因此非常帮忙。他想给淑玉立一个户口本,这样她就可以合法地居住在城里。另外,他们的女儿孔华也需要一张户籍卡。根据法律规定,如果淑玉的户口从农村转到城里,孔华自然随母亲成为城市居民。有了这样一张卡片,孔华就能在木基市找到工作。她现在上不了技校,这是她离开农村的唯一机会。

不管孔林怎样说,淑玉还是听不明白转户口的必要性和这个过程的复杂性。好在她向来是孔林怎么说,她就怎么办。如果孔林告诉她:“别去打开水,我会去的。”她绝不会提着暖瓶走出屋子一步。要是孔林递给她一些药片说:“吃了,对你有好处。”她会想都不想地咽下去。在她来说,他的话就像命令一样,她绝对不去想对她会有啥害处。

一天早晨,孔林给了她一块钱,让她到理发店里剪个发。这是三个会理发的干部家属开的一间小铺子,就在医院豆腐房的后面。他前脚上班走了,她后脚出门去找这个理发店。

在乡下,孔华用一把长梳子和一把剪刀就能把她的头发收十整齐。但是在这里剪个头发却要花三毛钱。理发店里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妇女告诉了她这个价格,她感到好一阵不自在,像是给她们骗了一样。她从来没有这么乱花钱。三毛钱在乡下可以买半块香胰子,至少够她和孔华使两个星期。她不敢转身走掉,只好答应了这个价钱,坐在一张皮椅子上。

门外的煤炉上坐着一个大铁壶,呜呜地叫着。一个剪着短头发的中年妇女走了出去,把水壶从炉口挪开,往火里倒了三小铲掺了黄泥的无烟煤,把炉子封上。然后,她又用一根火筷子在还湿着的煤中间捅了一个眼。中年女人回到屋里,往淑玉身上扔了一块白单子,在她的脖子后面围住,用一个木衣夹子夹紧。

“大姐,想剪个啥样的?”她问淑玉,手里举起了一把红色的塑料梳子。

“俺不知道。”

旁边椅子上坐着的两个男顾客听了哈哈大笑。

“像我这样剃个寸头咋样?天热凉快。”

说话的是猪栏的饲养员,算是整个医院最扬名在外的人物。他曾经养过一口一千两百多斤重的肥猪,名字上过几家报纸。孩子们管他叫“猪倌儿”。

“快点吧,大姐,”中年妇女说,“头发长在你身上,你不告诉我,咋下剪子呢?”

“那就整个你这样的吧。”淑玉指了指她的齐耳短发。

年轻的胖女人插了一嘴:“这位婶子的头发剪短了一定好看。”

“你真想要剪个我这样的头?”中年女人问淑玉,“你的发髻就没有了。”

“没就没了吧。你看着剪就行了。”淑玉希望她把自己的头发剪短,这样她就用不着老往这里跑,浪费那么多钱。

中年女人松开了她的发髻,开始梳理她缠结的头发。梳第一下的时候,淑玉的头皮被抻得使她往后一仰,疼得直皱眉头,把嘴唇咂得吧唧吧唧响。过了一会儿头发理顺了,她也就习惯了。她不明白为啥理发员能够把剪刀耍得像通了电的小机器,咔哧咔哧咔哧,节奏分明。在屋子西边的角落里,一只断了尾巴的猫在睡觉,时常伸伸懒腰,猫耳朵一竖一竖地赶着苍蝇。淑玉感慨地看着放在猫头前面那个盛着高粱米粥的碗—城里人就是有钱,喂个猫也跟喂人一样。这屋里都是水泥地,哪儿来的耗子,干啥要养只猫呢?

中年女人给她削着发梢,一边问淑玉:“孔林对你好吗?”

“嗯哪。”

“你俩睡一个屋?”

“嗯哪。”

“咋个睡法儿?”

“俺不明白你是啥意思?”

“你和孔林是钻一个被窝?”理发员笑了,其他两个年轻女人也停下了手中的剪子和推子。

“不是。他睡他的床,俺睡俺的床。”

“知道不他要休了你?”

“嗯哪。”

“你想要离婚不?”

“俺不知道。”

“告诉你个法儿,等他晚上睡了,你就爬上他的床。”

“俺不。”

全屋子的人都笑起来,淑玉看着他们,不明白在笑啥。

剪短了的头发使她看上去年轻了十岁。她的脸恢复了鹅蛋形状,两道眉毛像弯弯的月牙儿。

墙上嵌着一个铜水箱,理发员用大铁壶往箱里倒了半箱热水,又加了点凉水。她把淑玉引到水池子边上,让她坐下,把她的头送到水箱边伸出来的一根胶皮管子下面。她给淑玉洗着头,又提起了刚才的话茬:“大姐啊,你别傻了。到了夜里你就去上他的床,你只要上去了,他就不会再打离婚了。”

“俺不。”

屋里的人又笑了。

“俺的眼睛呀!”淑玉叫起来,“胰子水刺挠眼睛。”

“别睁开,一会儿就洗完了。”中年女人把箱里剩下的水全放到她头上,然后用一条干毛巾擦干了她的眼睛和脸。干毛巾上散发出洁净的香味,还带着太阳晒过的温暖。

“现在你眼睛咋样了?”

“没事儿了。”

淑玉又坐回到皮椅子上。中年女人把她的头发梳向一边,嘴里不住称赞“头发真好”。她还在淑玉的头发里洒了几滴花露水。

淑玉掏出了那一块钱,中年女人说:“不用,大姐。头一回理发是免费的,留着下次再给吧。”

淑玉谢过她,又把钱揣回口袋。中年妇女用梳子把淑玉的头发在耳朵后面拢成一个堆。“大姐,你剪了这个头,实在透着精神。你从现在起就不要再剪别的发型了。”她闪到一边,举过来一面椭圆形的镜子,“你自己看看咋样?还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