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是多余的,没回家的人们终归要回家(第3/3页)

电话亭的西面,也就是冲着我的这面,一个白脸的年轻人靠在玻璃护板上。他并没打电话,而是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忧郁,看上去像是有什么心事。我不得不走到他的对面去。我在翻找电话卡时,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我。我猛一抬头,只见那个白脸的年轻人正隔着玻璃注视着我,我们目光交织,我惊吓了一跳。在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我是一个可怜的人。每天我都要挤着公交去公司上班,然后心事重重地回到暂居的地方。有时我的心情会好一些,那是我去住处附近公共浴室洗澡的时候。里面虽然设施简陋,但我感到亲切。小时候父亲经常带着我到他单位的浴室去,我真的感觉两个浴室一模一样。下午晴朗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到雾气朦胧的浴室,照到我的身上。真的,我感觉自己好像消失了一样。有一次一个热心人要帮我搓背,我一向讨厌这么做。但是对方太热情了,我只好屈就着蹲在他前面。那家伙搓背可真有一套,让我浑身舒服得很。但突然有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在我后背上滑来滑去,我感觉到了,是一根勃起的阴茎。我飞一样跳出了池子,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至今不记得那家伙脸的样子。现在面对这样一个目光暧昧的人,我心里实在恐惧。我理解那回事,但我无法接受对我的挑战。还好,他的脸离开了,但并没有走,我看到了他的鞋子。我把抽出的电话卡又放了回去,我决定不打了。其实我刚才的想法是很愚蠢的,去不去成都跟父母亲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我在这里还是在成都,距离他们同样遥远,同样不在他们身边。况且现在惊醒他们,无疑会加重他们对我的担心与忧虑。这时,电话铃却突然响了起来。我陡然一惊,难道母亲知道我要打过去,却又迟疑不定,她干脆就打过来了,想跟我谈谈?她是最了解她孩子的脾气了。但是那个白脸的年轻人却拿起了对面的话筒,说道:“喂!……”

我沮丧地回到中巴车上,座位上已经热气全无,我得重新把它温暖起来。瘦子还在车下劝说着,而那几个乡下孩子紧紧抱成一团,坚守着他们刚刚踏上这个城市的身体。瘦子和他们在僵持着。其实瘦子只是在跟自己僵持着而已。

我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个可怜的人呢?在我离开这个城市前,老马他们已经把我搞得什么都没有了。他们不但抽光了我的烟,赢光了我的钱,还把我女友的电话号码抢了过去,并且安慰我说:“兄弟,你就放心去吧!我们会照顾好她的,朋友嘛!”我不知道,女友落到老马他们手里,情况会怎么样。

我听到后面的风衣突然大声问道:“是不是你干的?”我朝后瞅了瞅,风衣已经将哭泣的脸扬起来,正对着棉夹克,显然他在质问他。棉夹克当然不理他。

“我问你,到底是不是你干的?”风衣的声音明显高了八度。

棉夹克一边摁住他一边说:“妈的喝多了,我看你是喝多了。”

风衣猛地一抖身子,反而把棉夹克的衣领提了起来:“操!我喝多了?我他妈就觉得是你干的,要不是你干的,我把我双手剁下来!”

眼看两个人就要动手,我发现驾驶座上的胖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我回头瞟了他一眼,后者冲我笑笑,好奇地问道:“操!到底什么事?什么事?”

我说:“给我抽支烟,我会告诉你的。”

那胖子果然麻利地递上了一支,顺便他也点上:“快说,到底什么鸟事,值得他们这样?”

我抽了一口,对胖子说:“还能有什么事,肯定是活得不耐烦了。”胖子感觉好像受了欺骗,但并没有妨碍他观看的兴趣,因为他们就要打起来了。

这时,皮装上前好不容易掰开了那双勒得比死人还要紧的手。棉夹克气急败坏地说:“是我干的,你他妈剁你手啊!妈的,鸟人疯掉了,简直是疯掉了!”

没想到风衣听了,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而不再斗志昂扬。“就知道是你,就知道是你……”他的声音开始渐渐小了下去,最后成了喃喃自语,“行啊行啊,你们这群狗日的,狗日的,都来搞我,行啊……”

外面的瘦子突然一个箭步蹿上了车,火急火燎地说:“你们快下,快下,上公交,公交已经来了……快下啊好?”

后面果然开来了一辆公交大巴,看那架势,中巴再不开走,它就要压过来了!我很乐意,权当我上来取了取暖,刚才那支烟也让我好受了许多。我看见那几个乡下孩子已经拥在了公交门口。

可那三个醉鬼根本就不愿起身,并且叫了起来:“上了车就得开,你凭什么不开?你赶牲口哪你?”其实是两个人叫的,风衣一声不吭,他好像睡着了一样。

瘦子也开始变得硬了起来:“操!油钱都不够,开个鸟啊开!你以为我们烧的什么?是汽油,不是自来水啊!少他妈啰唆,快下去,快下去!”

“操!你就是烧的尿,我们也不管!”棉夹克和皮装正憋足了劲准备与瘦子抗衡下去,风衣却猛地挣脱开来,跌跌撞撞地滚下了车。就听见“扑通”一声。

胖子响应了瘦子的号召,已经迅速回到了驾驶座上。他在不停地摁着喇叭:“再不下,真的开走了!”说着他已经把“孝陵卫”的牌子从挡风玻璃上取下来,把一张用红漆写的“16”的木牌换了上去。他们要去山西路开16路了。

最终我们都上了那辆公交大巴,中巴车已经掉头了。公交车上很空,每人占据着一个座位。那几个乡下孩子,那三个白痴,还有另外几个看不见面孔的人,他们在我周围,跟我一样,都坐在各自的沉默里。车子开起来的时候,四面钻风。我们只是在各自的身体里温暖着自己。那个该死的司机不能开得慢一点吗?但是不能够,他好像受了前面空旷的道路的刺激,越开越猛了。他以为他在开火车吗?

尽管冷风四面围攻着我,但我还是伏在前面的靠背上睡着了。我醒来时,车上已经空无一人。我回了回神,知道车子已经到站了。

我浑身冰冷地走下车,看见车站西北角洗车的地方有几个人影在晃动。高压水龙头刺得车子“吱吱”响,周围的人边干活边笑着,很静的样子。穿风衣的人终于吐了出来,这个白痴扶着路边的梧桐树哇哇地吐着,跟拉大便一样;另两个白痴分立两旁,他们无法帮助他。我只能回去睡一小觉了,我想,到了成都,先给家里去个电话。那几个乡下孩子在我前面走着,像一支溃逃的队伍,但他们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开始生活,而我又将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成都也许真的不算太坏,那毕竟是一个新鲜的地方啊。我在小巷口停下,目送着他们。我忽然想起来,我已将所有的行李拖运走了,在那间寒冷的房间里,只剩下房东那张坚硬的木板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