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是多余的,没回家的人们终归要回家(第2/3页)

穿风衣的在座位上坐不住了,开始呕吐起来。其实他只是在那儿干号着,嘴巴徒劳地张开,但就是吐不出来。他真的喝过头了,我想这真是个不懂得节制的人啊!

瘦子说:“不要吐到车上面,要吐到下面吐去。”

穿棉夹克的和穿皮装的一边捶着风衣的后背一边回答:“啊吐,啊吐到车上又又又怎么样?”他们的舌头已经不怎么听使唤了。

因为我的位置处在后面三个人与前面两个人的中间,感觉后面的话好像是通过我传达给瘦子的一样。前面又有话通过我而传到后面来。“最好把他弄到窗口上,这样也好醒酒,啊对?”瘦子的语气平缓了许多,他想,如果闹下去,显然对他是不利的。他们只有两个人,而对方却是三个。那我呢?显然不可能站在瘦子那边,因为我是一个乘客,而且他也闻到了我身上的酒气。看来他不想跟醉鬼们纠缠下去,他还要做生意。但他们并没有按照瘦子的说法去做,穿风衣的还在“嗷嗷”地叫着,他心里难受,但谁听了谁也替他感到难受。

我把双手从屁股底下抽出来,座位已经被暖热了。我摸了摸冻僵的脸颊,心里想我是不是老了。我所在的公司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公司,但非要把业务做到成都去,并由此要占领整个西部市场,真是白痴一样。而我在公司里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色,跟我一同前往的,还有几个白痴,他们把成都之行看成了一件大事。而我也真的不想去什么成都。

“真的,我并不想去成都,其实……”

我还没把话说完,老马他们就打断了我:“不要再跟跳蚤似的跳来跳去了!成都有什么不好,啊?美女如云,你说有什么不好?”老马他们并不觉得教训别人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而是觉得吃了我的饭,就应该说我两句。这大概是那该死的友情在作祟吧!

“可,我是说,待在里面没什么前途,真的没有,其实……”

“行了行了,前途,前他妈的鸟途,我看你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前途的人。”

我目光发直,并且羞愧地吃着他们的唾沫星子。我眼泪都要出来了,他们总觉得这样,才无愧于我那顿饭。其实我知道自己的分量,我抬起头,努力把话说完:“其实我觉得我挺适合当老师的,你们说,我是不是老了……”

“老了?老你个鸟!你很正常,就是你现在想去死都很正常。没问题,去吧!在成都混不下去没关系,看你做鸭挺合适的。你有前途,前途都是你的!”老马他们七嘴八舌,越说越开心。他们总觉得,非把我说得痛哭流涕,才算尽到了做朋友的责任。可我的眼泪并没有流下来,最终也没有流下来。

我在座位上摸着冻僵的脸颊,心里想我是不是真的老了。站台上那几个乡下孩子正跺着双脚,冰冷的灯光打在他们苍茫四顾的脸上。我想我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去朋友那儿寻求可怜与同情的人。

“到底走不走啊?”穿棉夹克的仿佛在质问瘦子。

“就这几个人,怎么走?”可怜的瘦子回答说。瘦子的心情很不好,他的意思是最好街上所有的人都上他的车,塞得满满的,撑破最好。可现在中巴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所以瘦子的心情很不好。

“快点回家吧,”穿皮装的不知对谁说了句,“给他找些东西解解酒,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肠子都快吐出来了。”

穿风衣的人好像受了朋友的鞭策,呕吐得更起劲了。

“到底找什么东西解酒合适,啊?”穿皮装的继续问道。

这时前面驾驶座上的胖子已经转过脸,他在密切地注视着后面的动静,他相信,那个家伙真要是吐到车上,会有一场好戏演的。

“屎汤,也许屎汤能行。”

皮装听了猛然抬起头,双眼射出愤怒的光来:“谁说的?是谁说用屎汤的?”车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

棉夹克拉了拉皮装的袖子,指着干呕的人说:“是他自己说的。”在座的都听出来了。

皮装于是笑起来:“是吗?看来他还没喝多,还知道用屎汤解酒。可屎汤去哪儿找?叫我们去哪儿找呀?”

这么一说,醉酒的风衣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旁边的两个人不得不把他的脑袋支起来,以便他哭得像个样子。

瘦子又重新走向那帮乡下人,因为他发现,他们当中两个穿得很单薄的男孩提起行李很想上车,但被那个看起来年龄最大的姑娘制止住了。只要扳倒那个四肢肥大的姑娘,问题就解决了,瘦子充满了自信。

“啊走?冷得一逼吊糟,还不走?知道你们第一次来,没的关系,谁也不会宰你们的,跟公交一个钱,正儿八经的,一人一块,相信我,肯定不会把你们拉到半路丢下的,我们还要做生意,啊是?好吧,来来来,快上快上!”

但是那个坚贞的姑娘别着头似听非听,死活不理他。瘦子只好来鼓动其他人,可还没等他开口,孩子们就开始警觉地朝后面躲,这群小鸡根本不敢正视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老鹰,他们被吓坏了。我在车里看到这一幕,无奈地摇摇头。

车后面那个穿风衣的人开始歇斯底里地叫嚷开来:“到底是谁干的好事,我要剁了他,我非剁了他不可!……”因为他的哭声并没有停止,所以他是边哭边说的,那样子好像连鼻涕带眼泪一起吃到了嘴里。

开始把我弄得莫名其妙,后来也没弄明白,我猜肯定是谁得罪了他,而且还不浅。就这么回事吧。他的话,起初听上去铿锵有力,让人无不产生疾恶如仇的冲动,但是经过他一遍遍地重复,就不那么有力量了。得罪他的那个人已经被他剁了十几次了。驾驶座上的那个胖子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我索性下了中巴。瘦子盯住我不放,他的眼神在警告我,你要去哪儿?我用冷漠的眼神回了他一眼,去哪里关你他妈屁事!

我决定到附近的电话亭打个电话。电话亭就在路边不远的地方,我低头不语地走过去。水泥方砖上有个烟头,半支烟的长度。也许这半支烟将给我带来些许的温暖,我弯腰把它捡起来,叼到嘴巴上。我四下观察了一下,没有人注意我。我看了看烟的牌子,好像从没听说过。我试着抽了一口,眼泪差一点被呛出来。真是太难抽了。我不知道成都会不会给我带来这样的感受。我想给家里挂个电话,我并不是要听父母亲的意见。我的事情他们做不了主,当然他们也无法替我做主。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我就要去成都了。我坚持抽着那半截烟。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给家里去电话了,每次打过去,总是母亲在接。好像退了休的母亲专门守在电话机旁等着我打过去似的。她总是说,做父母的对你是没什么指望了,你快点成个家定下来是正事!我只好在电话这头支起耳朵听着。是啊,他们还能指望我什么呢?每次都是这样,其实我只是想给家里报个平安,可每次都是这样。能有什么办法呢?最后一次通话是两个月前,我突然打住母亲说,以后我不会给家里打电话了,你们听不到我的声音,就说明我在外面很好,平安无事!母亲一听急了,听不到你的声音,我们怎么知道你是死是活,啊?反正我是不会打了。我恶狠狠地说。好好好,母亲说,我是管不了了,我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过来,我哪还有工夫管你,我看你跟你老子一个熊样,随你吧!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我想母亲肯定老泪纵横,无限悲伤。我坚持把那半截烟抽完,感觉脸上热乎乎的,可心里却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