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默塞特·毛姆来访(第6/8页)

我说:“我不知道。有人故意破坏。”

“我看我还是明说吧。我们在调查你的腐败问题。有上级官员揭发你。腐败,这很严重。你会坐牢的。监禁。这些文件足够给你定罪了。”

我去雕刻匠那儿找那女孩。除了她,这事我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说。

她说:“你帮那些作弊的人了?”她似乎很高兴。

“哦,是。我没想到他们会发现。那地方有那么多文件。他们编造个案件指控任何人都行。我告诉你,是校长和我过不去。他要我娶他女儿。”

女孩立刻明白了。我不用再多说。她把前后因果都联系起来了。

她说:“我会让我叔叔组织游行。”

叔叔,游行:一群低等阶层的人举着简陋的横幅,在王宫和秘书处外面喊我的名字。我说:“不行不行。千万不能游行。”

她坚持要。她火了。她说:“他很会吸引观众。”她用了个英语词儿。

想到自己被造反派护着,真叫人受不了。而且我很清楚,在父亲遭受连番打击之后,这种情况若发生,会要了他的命。那个时候,我被那女孩和校长,被造反派和监禁的威胁夹在中间,你也许会说是前有魔鬼后有深渊,我开始想到逃跑。我开始想到去城里有名的古寺避难。就像我祖父。就在付出最大牺牲的那一刻,我仿佛出于本能选择了走老路。

我暗中做了些准备。并没有多少要准备的。最困难的无非是剃光脑袋。某天一大早,我离开父亲的房子,就像佛祖离开他父亲日夜笙歌的王宫,穿着合乎身份的衣服,赤着脚、光着脊背步行去寺庙。我父亲向来不穿鞋。我向来穿鞋,除了在特定的宗教场合,所以我脚底的皮肤很薄很软,不像父亲那样长满茧子。没过多久我的脚就痛起来,真不知道等太阳出来、寺庙庭院的石板地面变得滚烫的时候,脚会变成什么样子。

像祖父多年前一样,我白天在庭院里移动,躲避日头。晚上祷告结束后,我拿到了食物。待时机成熟,我便向庙里的祭司宣布我行乞者的身份,寻求庇护,同时让他们知晓我的出身。我没打算躲藏。寺庙庭院和大街上一样热闹。我想,看到我的人越多,知道我的牺牲行为的人就越多,我也就越安全。但我的事情并不出名,过了好一阵,大概有三四天,我进寺庙的事才传出去,还有那桩丑闻。

校长和地税部的官员刚想行动,造反派就发动了游行。大家都吓坏了。没人敢动我。就这样,我被卷入了低等阶层运动。这令我感到难堪和悲哀,对父亲以及我们的过去怀着深切的哀痛。

这种情形持续了两三个星期。我不知道该如何行动,也不知道这一切会如何收场。我不知道我这古怪的情形会持续多久。官方的律师在奔忙,而我知道要不是因为造反派,没有什么庇护之所能够保护我免遭审判。这时候我想到效仿圣雄在某个阶段的做法:发誓禁语。这么做很合我的个性,况且似乎也是最简单的对策。我发誓禁语的消息传出去了。那些老远来拜神的普通人现在也会过来向我致意。我一下子成了圣人,又因为造反派头目和他侄女的缘故,我成了政治人物。

我的事情尽人皆知,就快跟另一个邦的那个恶棍律师马哈万齐名了。那家伙出身低微,自以为是,将习俗体统全部抛在脑后,非要在祭司主持某个烦冗的宗教仪式期间步行穿过寺庙。这样的仪式,稍有差池,就得从头来过。遇到这种场合,最好是把吵吵嚷嚷的低等阶层挡在外面,整个寺庙的街道都不允许他们经过。

国内其他地方都在谈论甘地、尼赫鲁和英国人。而在这儿,在邦主的领土上,大家却绝口不提这些事情。他们是半个、四分之一个民族主义者,或者更少。他们的头等大事就是为种姓而战。他们为我和那个律师的事情闹了好一阵子非暴力反抗,替律师要求走过寺庙的权利,替我要求娶造反派侄女的权利,或是替她要求嫁给我的权利。

游行和一日罢工把我从校长和法庭手里,也从那女孩手里救了出来。然而,把我和那个律师相提并论,却让我有苦难言。我仅仅是想自我牺牲,却陷入眼下这种情形,我觉得很不公平。毕竟我只是想跟随我们这个国家的伟人。命运弄人,将我变成英雄,而崇拜我的那些人,只关注自己微不足道的种姓战争,却想把那些伟人推倒。

我就这样过了大约三个月,听任来庙里的人向我致敬,不理会他们的礼物,当然也从未开口。其实这样打发时间并不讨厌。正合我的脾气。而以我的处境,发誓禁语显然很有用。我不知道这一切会如何收场,不过没过多久我就不再为此担心。甚至当沉默将我压倒时,我竟开始有点享受这种无所依傍、随波逐流的感觉,与一切人、一切事物都断了瓜葛。有时会有十或十五分钟,或者更长,我会忘了自己的处境。而有时我会忘了自己在哪儿。

就在这时候,那位大作家和他的朋友来了,还有大学校长,我的人生再次改变。

校长还兼任土邦旅游宣传部长,有时候会陪同贵宾参观。他憎恶地瞪了我一眼——先前的所有焦虑再次浮上我的胸口——然后径直从我面前走过,但是作家的朋友哈克斯顿先生却向他打听了我的情况。校长不耐烦地、鄙夷地一挥手,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哈克斯顿先生却固执地继续问为什么人们送我礼物。校长告诉他们我发誓禁语,已经有一百天没说话了。作家很感兴趣。校长看出来了,作为邦主旅游部的忠实仆人,他开始找他认为老作家和他的朋友会想听的话说,他那种人都会这一套。他用憎恨的眼神紧盯着我,嘴里却吹嘘起我的祭司家庭和祖先。他吹嘘我此前的事业,我本应拥有的辉煌前程。而我不知何故放弃了这一切,过起了苦修禁欲的生活,依赖朝圣者的施舍度日。

校长的溢美之词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他在计划某种龌龊的阴谋,他说话的时候,我转过脸去,装作听不懂他的语言。

校长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畏惧此生以及来世的大惩罚。他的畏惧没有错。”

作家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口吃得厉害。

校长答道:“难道我们每天不是一边偿还过去的罪孽,一边积蓄将来的惩罚?这难道不是人人都得面对的陷阱?我只能这样解释我的厄运。”

我不理会他语气中的谴责意味,没有转回脸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