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默塞特·毛姆来访(第5/8页)

她把那地方布置得很体面。那得花钱。还有厨房用具,以及她的衣服。所以我得承担一个已婚男人的所有花销,同时在我父亲的三等公寓里过苦行僧的日子。

那女孩从来不相信我根本没钱。她认为我们这种出身的人一定有秘密进项。外面反对我们的人就是这样宣传的。我只是一声不吭地扛着。每次我从放债人那儿借来一小笔钱交到她手里,她都不会惊讶。她用反讽的语气说(或许是讽刺,不知我们的教授会怎么说):“你的表情很悲伤。但你们这个阶层的人,拿点东西出来的时候总是一脸悲伤。”有时候她的腔调就像她叔叔——出身低等阶层的造反派。

我满腔悲哀。她却为我的新工作喜不自禁。

她说:“我真是觉得这变化很不错,有固定收入了。”

我说:“我不知道这工作我能维持多久。”

她说:“我苦日子过够了。我不愿意再忍受下去。本来我会拿到文学学士学位。要不是你把我从学校里拐出来,我就去考试了。我家里人为了送我上大学吃了许多苦。”

我真要被气哭了。

倒不是因为她说的这些话,而是因为想到我如今不得不生活在牢狱中。每天我都会离开父亲的房子去上班。我觉得自己又成了小孩子。我小时候父母常常会对人提起我的一个笑话。他们有一天对我说:“今天我们要带你去学校。”这天放学后,他们问我:“你喜欢学校么?”我说:“喜欢。”第二天他们一大早叫醒我。我问怎么了,他们说:“你得去上学啊。”我哭起来,说:“可我昨天已经去过了呀。”现在我去地税部上班就是这感觉。想到我要在这样一个地方上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老死,我就心惊胆战。

一天,在办公室里,主管走过来跟我说:“你被调到稽核处了。”

稽核处的职责是核查收税官和测量员有没有腐败行为。收税官会向不识字的贫农收取土地税,却不给收据,贫农只得为他那三四亩地再次缴税,或者不得不行贿,好拿到收据。这种鬼把戏在穷人中间没完没了。收税官也不比农民富有多少。不缴税,受害者究竟是谁?我越看那些肮脏的纸片,就越是觉得自己站在作弊者那一边。于是我开始将那些可恶的小纸片销毁或是一扔了之。我暗中搞破坏,这让我很得意,因为我虽然没有大声宣布过什么,但就在这间办公室里我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着非暴力反抗。

一天,主管对我说:“总督察要见你。”

我的勇气消失了。我想起那些债务,想起那些放债人,想起那个住在雕刻匠的工场里的女孩。

总督察坐在办公桌后面,四周都是文件,那些记录渎职行为的文件经过五六张办公桌的筛选,然后是另一轮筛选,最终到达这里,听候他的无情裁决。

他靠着椅背,微微摇晃,目光透过厚镜片落到我身上,终于开口道:“你对这里的工作满意么?”

我垂下脑袋。什么也没说。

他说:“从下星期开始你就是助理督察。”

真是大升职。我感觉是陷阱。我说:“我不明白,长官。我觉得我不够格。”

他说:“我们没有让你做督察。只不过是助理督察。”

那是我第一次升职。无论我工作表现多差,无论我怎样暗中搞破坏,他们还是继续升我的职。就像是逆向的非暴力反抗。

这让我担心。一天晚上我同父亲谈起此事。

他说:“校长想让他的女婿飞黄腾达。”

我说:“我做不了他的女婿。我已经结婚了。”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说。当然,那不完全是事实。但那是因为我开始考虑自己同住在雕刻匠那儿的女孩之间的关系。

我父亲气疯了。他的耐心和仁慈全没了。他的心碎了。过了很久他才缓过神来细细问我。

“谁家的女孩?”

我说了。他一言不发。我感觉他就要垮了。我想让他平静下来。于是我说了造反派的事,就是那女孩的叔叔。我是想让他知道那女孩是有背景的,并非无名小卒,这么说再愚蠢不过,也和我的牺牲理念完全相悖。这下更糟。他不愿意听见造反派这个词。他直挺挺地躺在前厅水泥地上铺着的旧竹垫上,然后叫来我妈。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脚底又厚又硬的茧子,肮脏,龟裂,边缘有些微剥落。作为廷臣,他不能穿鞋子。但他买鞋子给我穿。

终于他说:“我们的脸面全让你丢尽了。接下来我们得面对校长的愤怒。你毁了他女儿的名声,人人都以为你是要娶她的。”

就这样,尽管这两个女人我哪个都没碰过,和哪个都没举行过仪式,我却已经毁了她们的名声。

早上,我父亲眼窝深陷。他没睡好。他说:“几百年了,我们秉持着我们的出身所要求的一切。就连穆斯林时代也不例外。就连闹饥荒的年代也不例外。现在你把我们的传统丢弃了。”

我说:“现在该去牺牲了。”

“牺牲,牺牲。什么意思?”

“我要遵从圣雄的号召。”

这话让父亲住了口,我接着说道:“我要牺牲我唯一必须牺牲的东西。”这话是我前一天夜里想到的。

父亲说:“校长很有势力,我敢肯定他会想办法在我们脚底下放火。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你嘴上说牺牲是很容易。你可以走。你还年轻。所有后果得由我和你妈妈承担。其实你走了更好。你在这儿不可能被允许和一个低等人在一起。你想过这些没有?”

我父亲说对了。到目前为止这事对我来说还是很容易的。我并没有真和那女人在一起。这念头一天比一天真切,也越来越让我恶心。因此我的情形很古怪。

几个星期过去了,日子和平常没两样。我住在父亲的公寓里,偶尔去雕刻匠那儿。我去地税部上班。父亲一直在担心校长,但什么也没发生。

一天,有人跑来对我说:“总督察要见你。”

总督察桌上堆着一摞文件夹。我认出了其中几个。他说:“要是我告诉你又有人推荐你升职,你会吃惊吗?”

“不会。会的。但我不够格。升职了我做不好。”

“我也这么觉得。我检查了你的部分工作。我有些糊涂了。有文件被销毁了,还有收据被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