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珠(第4/5页)

以下的一程,就都有些小心翼翼。

大约又走了二十分钟,我们经过一个很大的草甸。英珠说,这是锅庄坪,是我们过节跳锅庄的地方。在这看四姑娘山,看得最清楚。可惜今天雾太大了。

到了另一个更大的草甸,太阳竟然当了头,身上的厚衣服已经穿不住了。瑞姐说得没有错,这里的天气,真是一天三变。听说这草甸叫朝山坪,每年农历五月初五,藏人们便要在这里举行朝山仪式,当然还要赛马庆祝。

我看这草甸,茫茫的一片黄绿,倒是颇有些草原的景象。看着银鬃步幅加快,小跑了几步。连后面的鱼肚也有些蠢蠢欲动。

陆卓有些不放心似的,朝这边看了看。贡布遥遥地挥下手,喊道,跑吧!

银鬃得了令,便飞奔出去。好像前面是憋屈得久了。的确是匹好马,步子轻松稳健,渐渐四蹄生风,连同马背上的陆卓都跟着飒爽起来。不一会儿跑得没了影。几分钟转回了头,英珠笑着喊,不要跑远了。陆卓一拉缰绳,回她一句:“草阔任马跃嘛。”

马跑够了,人也有些倦。

穿过整片橡树林,又走了两个小时,才到了“打尖包”。打尖是本地话,意思是吃便饭。见一个游客坐在石头上,捧着面包大嚼。我们便也入乡随俗,吃了点东西。这时候走来几个人,是昨天从花海子下来的登山队。攀谈一会儿,说本来打算登大峰,到底放弃了,有些路被雪封上了。天不好,再往前走,都没什么人了。

稍稍休息了一阵儿,已经到了下午。先前遇见的游客要跟登山队回日隆去,说屁股要给马背磨烂了。英珠笑一笑说,大海子总应该要看一看,否则白来一趟了。

我们上了马,这时候的阳光澄净。经过藏人的白塔,上面插着五色的经幡与哈达。英珠停下来,站在塔前默祷。一只鹰在不远处的天空静静地飞翔,盘旋。它的影子倒映下来,迅捷无声地掠过前面的山岗和草坡。陆卓仰起头,轻轻地说,“珀贵”。

当雪再次落下的时候,我们正走在青冈林泥泞的路上,几乎没有知觉。直到天色暗沉下来。贡布抬头望了望天,说,坏了。

我们起初以为不过是昨天天气状况的重演。但当半个小时后,雪在天空中开始打旋,被凛冽的风挟裹着打在我们脸上,我们开始理解了他说出那两个字的分量。

远处的山色已经完全看不见,好像被白色的鼓荡起的帷幕遮了个严实。这时候,马开始走得艰难,鱼肚缩着颈子,努力地与风的力量抗衡着。每走一步,腿脚似乎都陷落了一下。银鬃使劲甩着头,不再前行,即使贡布猛力地拉缰绳,也只是用前蹄在雪地踢蹬。雪很快就污了,露出了泥土漆黑的底色。

我们遭遇了山里的雪暴。

雪如此迅速地弥漫开来,铺天盖地,密得令人窒息。英珠使劲地做着手势,示意我们下马。我们刚想说点什么,被她制止。稍一张口,雪立即混着风灌进了喉咙。我们把重物都放在马背上,顶风而行。雪很快地堆积,已经没过了脚背。贡布在不远的前方对我们挥手,他身后是一块很大的山岩。我们明白他的意思,那里会是个暂时的避风港。

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走到了岩石背后,却站住了。岩石背后,卧着两头野牦牛。一头身形庞大。另一只还很幼小,偎着它,半个身体都覆盖在了它厚重的皮毛下面。它们瑟缩着,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是,当大的那只看到了我们,几乎条件反射一样,猛然站了起来,同时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在它凌厉的注视下,我们后退了一步。它抖一抖身体,低沉地“哞”了一声,向我们逼近了一步。银鬃受惊一样,斜着身体在雪地里踉跄了一下。

我们只有离开。

终于在半里外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一顶帐篷。走近的时候,一块积雪正轰然从帐篷上滑落,让我们看到它斑驳晦暗的颜色和一个很大的窟窿。我想,这或许是个登山队的废弃品,但对我们却好像天赐。

我们掀开门帘,看到里面已有两个人。是一对青年男女,靠坐在一起,神情颓唐。看到我们,眼神却如同刚才的牦牛一样警惕。在我们还在犹豫的时候,男的说,进来吧。

帐篷突然充盈了。英珠望望外面,对贡布说,让弟娃进来吧。贡布出去牵了缰绳。当鱼肚探进了头,年轻男人很大声地叫起来,马不能进来。

英珠一愣,几秒钟后,她半站起来,对男的深深鞠一躬。我们听到近乎哀求的声音,先生,它年岁很小,这么大的风雪。

男人不再说话,将头偏到一边去。

我们静静地坐在帐篷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这声音如同落进了旋涡一样,慢慢地远了,消失了。周而复始。积雪渐渐厚了,在篷顶上滑落,簌簌地响。突然坠下,便发出轰然的声音。这过程也令人心悸。雪混着风从帐篷的窟窿灌进来。年轻的女孩使劲打了个喷嚏。贡布站起身,在包里翻找,掏出一块毛毡,又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了粗针与麻线,对我说,小伙子,帮个忙。在我的协助下,他将毛毡铺在窟窿的位置,开始一针针地在帐篷缝下去。

鬼天气!青年男人恶狠狠地骂了句。

这成为陌生人对话的开始。我们于是知道:男的叫永,女的叫菁,从成都来,是和大队伍失散的登山队员。失散是因为疏忽,疏忽是因为沉溺于爱情。他们身边摆着专业的登山设备,这会儿靠在帐篷上,狼狈地滴着水。

话题只是四个青年人的话题。消磨时光,无所不谈其极。谈时政,谈足球,谈热播的电视剧,谈各自城市的见闻,谈明星的八卦。终于谈到成都,这城市是我们见闻的交集。陆卓说,成都人太清闲,到处都是打麻将的。永说,就是太闲,又不想打麻将,所以来登山。菁抓紧了永的袖子,说,我倒情愿现在有个麻将打。陆卓说,有副扑克打打八十分也是好的。

终于谈到了吃。成都有太多好吃的。钟水饺、龙抄手、赖汤圆、万福桥的麻婆豆腐。在这谈论中,突然感到了饿,前所未有的饿。

我把手打饼和牦牛肉拿出来分给大家吃。

肉已经完全冷了。但是风卷残云。

永舔了舔嘴唇,什么肉这么好吃?我说是牦牛肉。他说,以前真不觉得好吃。

贡布在膝盖上敲了敲烟袋锅,笑着说,饿肚谷糠化龙肉。

天光又暗淡了一些,已经快要看不见东西。永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只应急灯。打开,电已经不足够,发了蓝荧荧的光。忽闪着,鬼火似的。而风声似乎更烈了。我们清楚地感到温度在下降。我看见英珠卸下了马鞍,将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盖在鱼肚身上。贡布扔过来一只羊皮壶,说,青稞酒,爷们儿都喝上一口,身子就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