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9页)

小雨冷冷地看着他。

久野说。十九岁,可惜。和我的孙子一样大。

小雨说。可惜,但也该着如此。

久野说。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落在地里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籽粒来。

小雨说。在您看来眼前这粒麦子是落在地里死了呢,还是没落在地里就死了呢?

久野说。当然是落在地里的。

小雨说。结出了什么样的籽粒呢?

久野说。更为饱满优秀的一群。

小雨说。更为黩武的一群。

久野说。不。是一神精神,一种只有日本人才能理解和体会的精神。你看眼前这些花朵,花瓣小,香也不浓,摘下一朵来实在是平凡而细微,但万千朵樓花连成花海,那场面就绚丽多姿,蔚为壮观了,这就是日本精神的缩影。日本社会是惯以集团行动方式存在的社会,每个人都属于集团,在茫茫的花海中,个人不过是一朵花,从树上飙落便会零落成泥碾作尘、联在一起才能成气候。樓花不会变异,它也不是历史博物馆中已经千枯了的植物标本,它至今仍是我们中间活生生的精神象征,氷不衰败。这是一个国冢的民族之魂。当然,从另一方而看,日本人的可悲也在于此,一旦集团提出号召,便不问为什么而积极响应,太平洋战争日本民族悲剧所在也正是如此,这是我们对这场战争的反思,小雨说。每个文化传统中都有关于战争的信条,我们把二战归结为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归结为捍卫民族存亡的正义之战。作为被侵略者,我们崇尚的是另一种精神,一种不屈不挠、前仆后继的喋血精神。无论日本的民族精神多么完美,对于被侵略国家来说都是无异于恶魔一样的灾难。在死去十九岁的大田的时候,中国正有成千上万个十九岁的青年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死去,与眼前大田的十九岁相比,我看重的是那颗令他致命的子弹。

久野说。为政焉用杀,这是我当时的反战思想,我驻防滏州的时候还教过当地小孩学文化,送给他们石板、石笔,那都是些很聪明的孩子。我是学教育出身,教育者的责任心趋使我承担起这个义务,人不能没有文化,无论中国还是日本。小雨说。民族不能没有自己的文化。您的思想不是反战,是换一种方式的侵略,在剌刀尖上挑出一串花环,再微笑着把刀刺入人的胸膛。比起眼前的大田来,实际您更可怕,进行武装侵略的同时还进行着文化侵略。

谈话是不愉快的。

这天下课后,小雨在图书馆楼前遇到久野。当时小雨正为斯特尔抄袭老埃的句子批评王储,经过文革大批判正规洗炼,学过毛泽东批评号自我批评斗争策略的陆小雨,凡句话便把王储说得直发愣,这使人感到毛泽东思想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一点儿不假。两个保镖在附近迂回,紧张地注意着周围的情况,陆小雨对此视而不见。有日本女孩子对着王储远远地指手划脚,对此小雨也视而不见。她认为,斯特尔做错了事,应该枇评,抄袭别人作业以博夸奖,这是人格问题,至于这种人格对于那个DANFA王国将来会有多大妨害,那不是她考虑的问题。

久野向陆小雨走过来了。

保镖们也立即朝陆小雨走过来。

小雨向久野介绍。这是我的同学阿法斯特尔。

小雨向王储介绍这是我们研究室的主任久野胜雄教授。

两个男人只是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彼此并没有感兴趣的意思。

久野说。陆桑,我想请你给我的夫人教授中文。

小雨说先生的汉语那么好,自己也可以教,不必请外人。

久野说。上夫教不了自己的妻子。又说他的夫人对教师的选择很严,必须是标准普通话,必须对学生有耐心,还必须对莉莉有爱心,这些他都不合格。

陆小雨说要是这样她可以考虑。

久野说,事就这么定了。每周一次,每次两小时。定在周四下午他去千岛大学代课的时候。那时候只有夫人一人在家。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王储一直站在旁边听,他说他对汉语也很喜欢,问能不能与久野的夫人一道学习中文。

小雨知道斯特尔的目的是想去日本人家里看看稀奇,对于在乇宫长大、前呼后拥的王子来说,想窥探平民百姓,特别是异国平民百姓的生活,心情可以理解,但这实在不现实。久野问。斯特尔先生是……

斯特尔抢先回答。太平洋群岛DANFA上人。

一惯爱摆谱扎势的王储,今日突然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这点令小雨惊竒。毕竟是久野聘请教师而不是招收伴读,小雨不便多说什么,更何况她知道连日文也搞不明白的斯特尔,根本不会有精力再学什么天书般的中文。

果然,久野很委婉地拒绝了王储,说他的夫人已经年逾七十,也并不会学得多么认真,不要耽误了斯特尔的学习之类。说定时间,久野走了,小雨问斯特尔在捣什么乱。

斯特尔耸耸肩说。我没有捣乱,我学中文是认真的。中国曾经是一个伟大的封建帝国,皇帝的统治经验十分丰富,这将给我很有用的教益。我如果有了中国帝王的统治能力,阿法五世将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陆小雨说。你最好不要学中文。

为什么?

你掌握中国封建统治权术,我担心DANFA将来会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

斯特尔激动地说。那样就太好了!

久野住在一个很古老的院落里,大门只是一种装饰,内里的门牌号数却是两个,左边一栋是久野的,右边一栋是他孩?的,他的孩子虽然在北海道工作,在这儿仍有住宅,似分不分,楚一种很科学的家族居住方式。现代化日本有钱人多采用这种形式,与欧美人子女早早与父母分居而过有所不同,这儿仍体现着老吾老的古老儒家思想。

穿过开满菖蒲的水池,迈上小石桥,头顶是一棵巨大的栗子树,阴沉沉地罩严了大半个院落,阴湿古旧的气息,使小雨想起了远在中国古城的家,想起了与此很有一拼的陆家大院,当然也想起了昨晚与林尧热情而冷漠的通话和由话筒中清晰传来的刷刷风雨声。按久野所说,她应该敲左侧的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很耐看的女人,穿着电很讲究。

小雨说。我来找久野夫人。

是来教中文的吗?

是的。

请进吧。

小雨随那女人进到一间很大的客厅,西式建筑却是中式摆设,北面墙上挂了,幅朴正熙的字。

成德达才经天纬地克己勘行周情孔思款头足送给久野先生的。小雨想这位久野该是那位研究室主任的父亲,否则不会挂在这里。朴正熙对中国人来说是位不很陌生的韩国首领,名声虽不很好,字却写得很有功底,明朗大气,用笔老到。朴正熙能送字给久野家,足见关系非同一般,这位要人不知与久野家有过什么瓜葛。字的下面是张楠木条案,案前是八仙桌,两把太师椅,条案上摆放着掸瓶、帽筒和大理石屏架,这些物件在现代中国家庭中都是已经绝迹了的东西,在东瀛却奇迹般地存在着。陆小雨是世家出身,对此还不很陌生,若换了别人会以为这里是电视中的场景。左面窗下是二张木椅两个条几,与右侧同样的摆设遥遥相对,充分体现了中国人完美对称的审美观。不同的是左而墙上挂了一个相框,相框里面那位着和服、留小胡子的半身男人像使人想起鲁迅笔下的藤野先生。像中的男子与久野主任有着很多相似之处,长脸、细目、直鼻,按中国说法当属相貌清隽、仪表不俗之辈,想来那该是久野已经作古的父亲厂。屋中间铺着中国宝石蓝提花地毯,最令小雨惊奇的是八仙桌前那个高脚的铜痰盂,现在寻遍中国怕也难得一二了,就她也只在老式照相馆照片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