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9页)

无论国王也好,王储也好,他们都是剝削阶级,而剥削阶级的贪婪性情是最令人厌恶的了。

一时冷了场,大家都怀疑造这个句子的究竟是不是亲王本人。孰料,斯特尔又坚定不移地把他的句子十分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这样一来,中国人,俄国人立即为斯特尔的句子叫起好来。

山田也很满意,他说。这个句子不光用词准确,内容也非常有见地。接着他让大家为斯特尔的进步鼓掌。掌声四起,斯特尔很谦虚地向鼓掌的人点头致意,那派头就像对待向他山呼万岁的臣民,恶心极了。

埃里姆几次欲从坐位上跳起来抗议,因为刚才斯特尔念的句子里是从他的本子上抄的。他想站起来揭发,一想那样也说不清,斯特尔会说是他抄他的,何况王储已先声夺人,造成了这么大声势,自己再将原句念一遍则成了地地道道的东施效颦,无奈只好临时改辙,重新措词,忙乱中又忘。动词结尾的语音变化,搞得很不露脸,又窝了一肚子火。

这一切小雨都看在眼里,她举手说出斯特尔的抄袭行径。于是教室内一片轰然,山田瞪大眼睛盯着斯特尔,斯特尔也并没觉得怎么难堪,做出一副极大度的样子,自觉地站到了教室后面。老埃挣足了面子,兴奋异常,跳上椅子转了一个圈儿,踏出儿步踢踏,这行为超出课堂规范,结果也被山田发配到后面去了。

教室后面是一块很大的空间,十七名学生很难完全占据一个教室,这就为被罚站的学生提供了一个很充分的活动场地。吴瑞根作过设想,如果全体学生都被山田弄到后头去罚站,那里也是站不满的。姆基加纳说那里是纳粹集中营,站到那里就像动物园的动物一样,丢失了人格而充满了观赏价值,从肉体到精神都受到了严重摧残,他在纳粹集中营生活过三十年,深切体会到过那种难以言状的痛苦,与站在教室后面没什么两样。没人细追姆基加纳的言辞,就如同他在二战期间当过老兵一样,大家都知道,纳粹的整个寿命也不足三十年,蹲纳粹集中营那不过是他的一种想法罢了。

狄克对王储进入集中营显出了空前热烈的欢迎,他拥抱了乇储,王储也回吻他,一切就像在机场铺着红地毯迎接贵宾一样熟练而有条不紊。老埃则成了陪同来访人员,也变得假模假样的矜持,这一切引起了其他同学的兴趣,大家都回望着他们,教室重心由讲台移到了后面这又是山田遇到的新情况,在他教书的三十余年生涯中,与他没有享受过用九国语言翻译他的诗作一样,没有遇到过这样生动的授课场面。只有在此时,他才感到了日本人民整齐划一的可爱,日本学生规矩严整的美好,感觉到了其他国家人民的不可理喻和不好领导是多么让人心烦。

山田让金昌浩回到坐位上坐着,而让分散大家注意力的狄克和王储站到外面去。于是狄克与王储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坐到教室外面的厅里去喝咖啡了。

山田认为陆小雨的班长是不合格的,没有陆小雨的揭发没有后面这些杂乱,他授课进度也会正常进行,他的好心情也不会遭到破坏。他看了一眼陆小雨,陆小雨也正看他,目光里那洞察一切的睿智,似乎把他的肚肠穿透了。他体味到了中国入的厉害,能研究出孙子兵法的国家,能让他的父亲在绝望中剖腹自杀的国家,其臣民人人如孙子般狡诈,不可小视,一选陆小雨当班长是个错误,这个班的学习成绩在期末决不会提上去。

与山田完全相反,小雨所在研究室的主任久野倒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入,他视小雨与邱大伟如自己的亲生儿女,他的儿子远在北海道工作,平时他与老伴、还有一只北京沙皮狗度日。他的汉语说得很漂亮,可以达到乱真程度,这与他汉学世家的出身有很大关系。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大学毕业的他会很自然地继承父业,以研究朱熹理学为一生宗旨。但是他走上了战场,如同朱熹晚年所受的应元党禁灾祸一样,他卷入了另一场灾祸之中。

身不由己,一切都身不由己。

如他现在放弃所喜爱的中国儒教研究而改为战争研究一样,同样身不由己。尽管他与他的助手陆小雨研究着同一个课题,但是俩人在观点上却常常有着截然不同的分歧。正因如此,久野非常愿意与小雨探讨问题,他说在小雨身上,好像可以时隐时现地捕捉到一种令他久违的、熟悉的又令他恐怖的情愫,特别是在谈到战争的时候。他知道,小雨有个叔父叫陆浚紫,抗日战争时期被日本人杀害了,在今天中国的某个城市还有一个等待陆浚紫归来的妻子。在陆浚紫被杀害期间,他正好在滏州充任华北特别警备队六支队的少佐,他杀害的人不少,其中有没有叫陆浚紫的人己经记不清了。那些被他杀害的人今天如果都活着他想不清会是一种什么情景,或许就没了他自己,也没了他的夫人和他的沙皮狗。他对陆小雨不只一次说过,那是一场灾难,一场身不由己的灾难。每逢说到此处,陆小雨都会表示出明显的反感,两人对战争感受不同,差异极大,那是两个民族站在不同角度对历史的审视与反思,是打人的与被打的同时捂着脸的思索尽管睑上都有伤痕,但内心的滋味毕竟不同。

举例来说。

为了调查残留孤儿的安置情况,他和小雨一起驱车走厂不少县分。有一天傍晚,他们在筑波湖畔的一个村庄歇息。正是三月末的天气,遍野的樓花开得灿若霞光,与西天的云朵连成一片。他们在湖边散步,一老一少,留恋于这花影湖光之间。

樱树林的深处有座黑暗的墓碑,他们朝它走去。那是一个十九岁的姓大田的日本士兵的墓,年深日久,碑的低凹处已长出层层绿色苔藓,许多字迹也已模糊不清,怛碑顶忠魂两个大字仍清晰可见,仔细辨认字迹,便知道这个姓大田的青年是一九四二年元月由筑波参军,同年四月在中国河南平顶山战死的。细细算来在中国不到三个月便亡命他乡了,从家乡亲人的感情出发未免惨痛而遗憾,所以立大碑以明心迹。碑文由大田所在军团黑田泰正大佐亲自撰写,文中满是崇敬溢美之词,其中不少为中国人熟悉而厌恶,墓后不远就是农舍,那该是大田家的老屋,现在居住着的当是大田的兄弟们。想当初那个十九岁的青年,本可以在这富饶美丽的湖畔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当一个殷实的农民,作一个威严的祖父……然而他却在风华正茂之年,披甲荷戈,踏上异国土地,由杀人而被杀,早早奔了黄泉之路。

久野对着墓碑鞠了个直起直落,很有力度的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