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5/9页)

老师什么也没问。

老师很体谅我。

一年级期末,我被评上了三好学生。

为了生活,母亲不得不进了一家街道小厂,这就为我增添了一个任务,即每天下午放学后将三岁的妹妹从幼儿园接回家。

有一天临到我做值日,扫完教室天已经很晚了,我匆匆赶到幼儿园,小班教室里巳经没人了。我以为是母亲将她接走了,就心安理得地回家了。到家一看,门锁着,母亲加班,我才感觉到了不妙,赶紧转身朝幼儿园跑,从我们家到幼儿园足有汽车四站的路程,直跑得我两眼发黑,进了幼儿园差点没一头栽在地上。推开小班的门,我才看见坐在门背后的妹妹,她一个人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等我,阿姨把她交给了看门的老头,自己下班了,那个老头又把这事忘了。看到孤单的小妹妹一个人害怕地缩在墙角,我为自己的粗心感到内疚。

我说:“你为什么不使劲哭哇?”

妹妹噙着眼泪说:“你会来接我的。”

那天我蹲下来,让妹妹爬到我的背上,我要背着她回家,我发誓不让她走一步路,以偿我的过失。我背着她走过一条又一条胡同,妹妹几次要下来我都不允,这使她的心感到了较我更甚的不安,像当年我讨好我的父亲一样她也开始讨好我,她在我的背上为我唱那日新学的儿歌,我还记得那歌是: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小熊小熊点点头呀,小洋娃娃笑嘻嘻。

路灯亮了,天上有寒星在闪烁,胡同里没有一个人,有葱花抢锅的香味由别人的家里溢出,我背着妹妹一步一步地走,我们的影子映在路上,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一行清冷的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淌进嘴里,那味道又苦又涩。

妹妹还在奶声奶气地唱: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是第几遍的重复了,不知道。

那是为我而唱的,送给我的歌。

这首歌或许现在还在为孩子们所传唱,但我已听不得它,那欢快的旋律总让我有种强装欢笑的误解,一听见它,我的心就会缩紧,就会发颤。作家唐君毅说得好,人周围往往构成一片无限的寂寞苍茫的氛围,“以此氛围为背景,而后把我们有限的人生,烘托凸显出来。人生如在雾中行,只有眼前的一片才是看得见的,远望是茫茫大雾。人生如一人到高山顶立,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四周是寂静无声。人生又若黑夜居大海中灯塔内,除此灯光所照的海面外,是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大海……”那时,我年纪虽小,已经感到了雾的迷蒙,山的孤寂,夜的恐怖……

但我至今不能忘记在我人生之路上给予我理解和爱的人们,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将伴我终生,珍藏至永远。

二评剧《锔碗儿丁》丨游艺市场的热闹^母亲民国期间,北京评剧界曾经排演了一出叫做《锔碗儿丁》的新戏,说的是北京齐化门(朝阳门)外发生的一件真人真事。

有户姓丁的人家,以锔盆锔碗为业,后来不知为什么发了,有了钱,娶了房媳妇。婆婆虐待媳妇,每曰非打即骂,媳妇不堪忍受,趁无人之际一头扎了水缸,自溺身亡。此事引起媳妇娘家人和街坊们的愤怒,不答应丁家,要求大办丧事,为媳妇鸣冤。娘家和街面上的主事提出,出殡那天必须是内棺外椁,番、道、禅三棚经,三十二人大杠,清音锣鼓外加西乐队。这也还罢了,最有意思的是要求婆婆打幡,儿子抱罐,让他们充当孝子的角色。那母子拗不过众人,只好答应。出殡那天自然十分热闹,据说观看者不下数万人,那个虐待媳妇的婆婆和儿子在围观者的唾骂、撕打中被搞得不人不鬼,声名狼藉。后来有文人将此事写成了戏,在京城演出,相当轰动,事主丁家认为这戏有辱名声,花大价将《锔碗儿丁》买断,才将舆论压了下去。丁家经此折腾,家道很快衰败,下场非常凄惨。

我的母亲是亲眼看了那场声势浩大的出殡仪仗的,她说,丁家所住于她家不远,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丁家打媳妇也是忒狠,把猫装在媳妇裤裆里,用棍子打猫,这样虐待媳妇,媳妇不扎水缸还等什么?

我为看不到《锔碗儿丁》的戏而遗憾,与父亲们唱的《空城计》、《盗御马》相比,《锔碗儿丁》似乎让人更觉得亲近,它看得见摸得着,就是在我们身边发生的事,不像诸葛亮,不像窦尔敦,只在戏台上才能见到。

能与锔碗儿的为邻的母亲,料不是生长在多么出色的地方。母亲的娘家在齐化门外坛口,叫南营房的一大片低矮平房便是。用父亲的话说,那儿是穷杂之地。

我不喜欢姥姥家却很喜欢那五方杂处、百业云集的“穷杂之地”,因为那里有很多难以说清的乐趣。南营房的北面是日坛的坛口,大约自清末以来,那里就形成了一个不大的,但很热闹的游艺市场。说评书的、说相声的、拉洋片的、唱评戏的、卖各样小吃的、卖绒花的、套圈的、变戏法儿的,间或还有耍狗熊的、跑旱船的,商贩艺人,设摊设场,热闹极了。每次回姥姥家,我都是冲着那些五花八门去的,看姥姥是个名义,奔热闹才是真心。

去姥姥家必须穿过游艺市场,进游艺市场必须经过一个“虫子铺”,铺外的桌子上永远摆着几个大玻璃瓶子,里面用药水泡着许许多多死虫子,蜎虫和蛔虫在一起,绦虫和绦虫在一起,虫子呈淡粉色,扭在一块儿,看着让人恶心。那是这个市场让人最不愉快的地方,我顶怵头的就是过那个虫子铺。偏巧,铺子的掌柜跟姥姥家熟识,我和母亲每回从那儿过他都要跟我们打招呼,母亲就要停下来跟他说一会儿话,两个人说来说去便要从桌上的虫子说到我肚里的虫子,仿佛我肚里的虫子数量绝不少于那些瓶子里的数量。让他这一说,我的肚子马上就疼起来了,真像有万千条虫在里面蠕动,唬得我连自己的肚皮也不敢碰了。末了,掌柜的就送我一包打虫子药,听他的话好像我如果不吃他这药,到最后肚里的虫子就会把我吃了一样。

母亲会很认真地把那药给我吃了,所以,一回姥姥家我就得打虫子。我后来想,我没让那个卖野药的给药死,实在是我的命大。

姥姥的家门口就是群众戏院,最早是个戏棚,后来加了围墙,添了座椅,搞得很像个现代剧场了。群众剧场只演评戏,我们家人管它叫落子,说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记得当时在剧场演出的角儿当中有个叫鲜灵芝的,还有一个是吴佩霞,都是花旦,我看她们演过《秦香莲》、《豆汁记》、《潘金莲》,似乎还有《小女婿》和《刘巧儿》之类,记不清了。群众的剧场是很群众的,它没有吉祥剧院那压人的气势与严整,它有的是随和与亲切,比如我看到一半戏时想回家抓把铁蚕豆,喝点凉白开,尽管回家就是,喝了水,抓了豆回来照旧坐下来看,没人问也没人管。这在其他剧场大概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