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生(第6/7页)

我和毓崧都无话可说。

尿布包装的图案是精美的彩色花朵,就像“来宝”香皂广告里落在肖小梦身上的那些一样,这使人联想到,使用成人尿布的老人也应该被粉艳的花瓣包围着,斜倚在白色躺椅上,面色红润又幸福无比,决不是蜷缩在潮湿小屋床上的贫婆儿。

见我和毓崧对着一堆尿布发呆,肖小梦主动打开一包,依着上面的说明向我们讲解用法。尿布是十块,价值三千日元,以母亲的用量,两天即全部告罄,我对尿布带来的舒适与便捷毫不怀疑,但两天以后呢?

肖小梦为她的礼物得体而自我感觉良好,她感觉越良好,毓搭越尴尬,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已经渗出了汗。

尽管心眼不坏,到底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我料‘定,她的脱离实际的做法不用我宣告,与毓崧的爱情关系也会就此告吹。

我暗自得意,尽管这样很不道德,有幸灾乐祸在其中。

肖小梦走后,锍格显得很沮丧,饭也吃得很少。

“肖小梦是个好人。”我企图安慰他。

“这我早说过,”毓崧在掩饰自己,“是她先看上我的。”他仍不肯丢下男人的自尊。

我指着墙边书架上的书说:“做一个比较就可以发现,凡属两性之间发生的爱情纠纷,我是指地位悬殊的爱情,在外国多是富家子看上贫家女,比如《茶花女》、《灰姑娘》、《浮士德》,而在咱们中国,往往就倒了过来,都是豪门千金爱上了穷措大,《天仙配》、《西厢记》、《王宝钏》……”

“你是什么意思?”

“这给我一种感觉,外国的男人总认为自己胜任拯救者和驾驭者的角色,而中国的男人更善于等待和企盼,希望天上掉下什么,总在仰视,在暗暗朝着乘龙快婿的方向努力,这在骨子里带有一种依附心态。”

“你这话说得太残酷。”毓崧无力地说。

“以中国人的心态,都有一个落难公子,他们都因吸吮了一个女人无私的、全身心的爱而获得了成功,值得注意的是,男的总被安排在被动位置上,就像被动接受女方赠予的成人尿布……”

“你别说了好不好。”毓崧在制止我。

“这就是对中国男性形象的女性主义注视。”我欲罢不能。毓格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我,许久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一套?”

我说:“你以为那些书就是你一个人在看吗?我业佘时间也不光是缝尿垫子。”

在参加主持人考试的前一天,肖小梦邀请我和毓棍去她家做客。毓椹不想去,我说去吧,我已经有点喜欢肖小梦了。毓磁说,要去你一个人去。

给肖小梦打电话,肖小梦说:“一人来可不行,我妈妈要见你们两个。”

“丈母娘要相女婿了,”我对毓格说,“连小姑子一块儿相,就因为我们是双胞胎。”

“相鬼女婿,”毓搭说,“没影儿的事。”

虽然不愿意,我们还是去了,空着手去的,以免给对方造成未婚姑爷上门拜丈母娘的错觉。

肖小梦的家远比我想的豪华,仅楼下的那个小车库,就使得它和寻常百姓家拉开了档次。

肖小梦的母亲,一个雍容丰腴的妇人在客厅里拥抱了我,她把我搂得太紧,使我和她那宽软的胸紧紧相贴,喘不出气,很不舒服。我十分别扭地扭动着,躲避着那张银盘大脸的贴挨,心里在犯疑,莫非来客都要受到这样热情的礼遇?忽然,一滴湿润浸在我的脸上,接着又是一滴,我惊异地转过身来,挣开了那妇人的怀抱,于是我看到了肖小梦母亲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我看看毓崧,他也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为妇人的举动不解。我再看肖小梦,肖小梦站在她母亲身后用手帕正擦泪。“这是为什么?”我问那妇人。

妇人叫了声“孩子……”,便再说不出话,由肖小梦扶到沙发上,又是捏穴位又是抹胸口。

我走过去帮她,问要不要送医院。

肖小梦一边给她母亲服药一边说:“你难道真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陈毓英,”我对她的问话方式有些恼火,“你什么意思?”圖“你哪里是什么陈毓英,”肖小梦亦步亦趋地逼过来,“你是我的孪生妹妹肖小萌。”

我退着说:“我们不是来演戏的,你别跟我们来电视剧里那一套。”

疏摇紧紧抓住我的手对肖小梦说:“她是我亲妹妹,我们的母亲在妇产医院以相隔二十五分钟的时间产下我们,这一切有出生证和户口本可以作证。”

老妇人在沙发上说:“不错,是相隔二十五分钟,但相继出生的不是你和她,而是小梦和她。”

“这不可能!”毓崧更紧地攥住了我,“我们是同时由母亲和父亲抱出医院的,这有街道的刘婶可以作证。”

老妇人没有说话,示意肖小梦拿来一个小包,打开来,是婴儿穿的碎花小祆,那花样与母亲箱底保存的那件竟一模一样。

仿佛发生了地震,脚下的地在朝下陷落,我感到毓崧的手在慢慢松开。

“你母亲陶玉兰答应过我,有朝一日,她会把你连同那件小衣服一同还给我……我等了整整三十年,也没见她来……”老妇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还是肖小梦作了补充,她说“文革”的时候她母亲怀了孕,诊断为双胞胎,父亲有特务之嫌,被关进监狱,临走留下话,说两个孩子,一个叫小梦,一个叫小萌,他这一去不知多少年,将来有机会出来,就依着这两个名字找孩子。肖小梦的母亲作为反动技术权威,自身难保,每月只有八元生活费,被下放到农场劳动改造。后来在产房里,遇上一位叫陶玉兰的产妇,陶玉兰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见肖小梦母亲难带两个孩子,与之商定好,便买通大夫,将其中一个划在自己名下。陶玉兰向肖小梦母亲一再保证,情况一旦好转,立即将孩子送还,谁知后来又都变了地址,联系不上“老天有眼,把你送了回来,是我的东西谁也拿不去。”老妇人说着向我伸出了手。

我又向后退。

肖小梦过来,不容分说扯起我,再次把我拉向老妇人怀抱。

“我还是陶玉兰的孩子。”我执拗地说。

“当然,当然,”老妇人轻轻地拍击着我的后背,就像拍着一个婴儿,“不能忘了你妈妈,她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不容易啊。我让小梦给她雇个保姆,购置一套房子,也不枉白养你一场“不,”毓搭在一边坚定地说,“我们现在很好。”

肖小梦说:“好什么呀,看你那天抓屎的狼狈样儿。”

毓崧脸红了一阵,但很快平静下来,他说:“我会以我的能力照顾我母亲,我不会仰仗谁。”说着他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