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生(第5/7页)

肖小梦也在看我,有一阵竟到了失神的地步。我不怕看,爹妈给的长相,生活给的阅历,巳写在这张并不年轻的脸上,明明白白,不必遮掩,所以,我坦然地吞蚀着对方的目光。

应该说此时毓搭很好地、充分发挥了他的主持人天才,他在两个各揣心思的女人间周旋,一边是情人,一边是妹妹,够他受的。他所论的话题很多,一会儿是阿拉法特访华,一会儿是足球联赛,这都不是女人关心的,两个女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吃饭时各人要各人的菜,我要了鱼,毓搭吃牛排,肖小梦只吃生菜。

“我得保持体型,”她说,“正在拍一部三十集电视连续剧,要半年,在形体上不能发生变化,那些场次都是打乱拍的,闹不好,人物在屏幕的感觉是正说着话,一转脸就变胖了。”

毓崧在哈哈大笑,我认为肖小梦说的这情景不值得他那样乐,这并没什么好笑的,其实让肖小梦老吃我们家的炒茄子她自然会保持体型。

肖小梦对我说:“你得多吃,看你瘦的,脸色也不好,你这样,血色素准上不了十克。”

我放下叉子的时候,有意让那叉与盘发出清脆声响,以对她这种以上对下的关心口吻表示不满。

“毓崧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她说,“我真羡慕你们这对孪生兄妹,同一天出生,在一个家庭里同时长大,同时背着书包上学,同一天过生日,同时吹熄两个插着蜡烛的蛋糕,这一定很有意思……”

我说:“我们过生日从没吹过蜡,只有停电的时候电来了才吹蜡。吹白蜡,一根。”

“你妹妹说话很幽默,”肖小梦对毓崧说,“这是大智慧的表现,笑对人生,很好,很好,我喜欢这样的性格。”

“她是个杠头。”毓崧说,“在家天天跟我抬杠,有时候把我气得恨不得当下就把她嫁出去,但又想,干嫁祸于人的事也有点太对不住未来的妹夫,唉,还是自己受苦受难吧。”

这回又轮到肖小梦哈哈大笑了,她说:“可惜,我没有兄弟姐妹,体会不到这样的情景,这实际也是一种幸福啊。”

“我们俩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我是欺负过她,她老说我抢占了有利地形,吃喝在先,全无共产主义精神,所以把她挤对得又瘦又小,生下来差点没夭折了。”

肖小梦认真地听着,我觉得他们俩是在没话找话,拿我说山,便有意把话往家中的窘况引。我问:“毓极没跟你谈起过我们的母亲吗?”

“谈过,”肖小梦说,“真不幸。”

一句“真不幸”就代替了她的全部同情,这就是两个层次的差距了,我跟江苗也说过母亲的事,江苗从没有过“真不幸”这样的看似同情实则无情的词儿。逢到我为难的时候,江苗会拉着我的手说:“别急,咱们想想办法……”江苗和我的小姐妹们永远不说“真不幸”。

我开始对肖小梦详细地描述母亲的病状,从翻身到喂饭,从洗澡到按摩,肖小梦很新奇地听着,不时还提出问题,好像她真要做毓崧的媳妇似的,这些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领域,在她那飘落粉色花瓣的世界里没有植物人。

“你们兄妹两个太伟大了,”听完我的讲述她对毓崧说,“你是个孝子,真了不起,中央电视台《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应该来拍拍你们。”肖小梦对毓崧那满是爱意的目光让我看了不舒服,我忽地明白,我的介绍起了相反的作用,我在对方心里又提高了毓崧的地位,那些千辛万苦她都不会记住,她只会记住“孝子”这个名词,并且会很快搬运到她的母亲、毓崧未来的丈母娘身边去,谁不喜欢孝子呢。

望着与毓崧侃侃而谈的肖小梦,我突然有种毓崧说过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在何处见过她,想不出来了。总之,我已没心思听他们的谈话,更没心思对付盘里这块酸叽叽的浇着奶汁的鱼。这中间,肖小梦去过一次洗手间,毓;^问我对她印象怎么样。我说:“她比我漂亮。”毓崧说:“你终于肯面对现实了,很高兴你能这样做。”又说,“其实你也不难看。”“我要到你们家去看看。”肖小梦一边入座一边把一张电话磁卡装进包里,这使我对她说的“去一下卫生间”发生了怀疑。她对我说:“我忽然对你们家挺感兴趣的,以后拍戏遇到这种场景,我会很快找到感觉的。”

这个理由找得太拙劣,也就是肖小梦水平。

“欢迎你来。”毓搭说。

我明白他的心意,他是要将自己最差的部分亮给对方,如果对方能接纳,我敢肯定,这傻小子会不顾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热恋中去。

我把肖小梦要来家的事告诉了江苗,江苗说:“就你们那两间一天要喷八回清新剂的小破屋还要接待大明星呀,别寒碜人啦,留神把明星熏跑了。”

我说小破屋也是家,我和毓崧就是从这小破屋里长出来的。

江苗问要不要她来帮我彻底布置一下,比如买点花什么的。

我说不了,再布置也布置不过高级住宅,就这样原汁原味儿挺好。

“你们家大爷也真了不起,”江苗说,“竟能让明星动了心,这些人要追起谁来,死追,热情得让人无法招架,当然,要撒也撤得快,告诉你们家那位大爷,感情不要太投入了,免得受伤,内伤……”

九肖小梦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正是礼拜天,她事先并没打招呼,这恐怕也是有意所为。当时我和敏格正为母亲倒换身下沾满了屎的小垫和单子,两人都黏糊糊地抓了满手。

房内热腾腾的臭气决不是清新剂所能打发的,毓棍扎着两手有些不知所措,我则让肖小梦到外面去候一候。肖小梦就提着包站到了廊下。我从窗内看到,肖小梦掏出了手绢,时时用它在鼻下扇着,乍看是扇风,实际是扇味儿。毓崧也看到了这一点,我看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翩翩,有礼,笑容,潇洒,大度,奇气,刚毅,严肃,那是男人的何等风度,而如今毓崧的忙乱,失礼,凡俗,窝囊,臭气,狼狈,抓瞎,又是何等风度……

母亲,好极了!

肖小梦再度被请进来时一切已收拾停当,浓烈的空气清新剂的香味显得既假模假式又呛得人喘不出气。肖小梦是个涵养不错的女人,她在不动声色中努力克制着,她是演员,她有这种本事。

家里的热水都为母亲用光了,毓崧出去为肖小梦买饮料。肖小梦来到母亲床前,问了许多关于母亲的事。后来毓崧回来了,肖小梦就打开了她带来的大包,从里面拉出一些包装精美的塑料包来。

“这是什么?”毓揚问。

“日本生产的成人一次性尿布,”肖小梦说,“我上周去东京参加电影节,见商店里有这东西,就给伯母买回来了。”她指指门外母亲换下的一堆杂乱脏物说:“省了不少麻烦,用过丢掉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