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也萧萧(第6/8页)

金昶送人回来,听说他父亲要把这副帽饰给舜镅送过去,脸当时就沉了下来。舜棋说,这不是我的,是祖母留给你二姑爸爸的。金昶说,他们家的人都不来要,您还上赶着给送,真是服务到家了。我告诉了金昶二格格已去世的消息。金昶说,那就更用不着再送过去了,我二姑爸爸三个孩子,都是啃死工资的穷酸,为这件宝贝还不知道怎么打呢,这也是咱们金家老祖先留下来的最后一点念想了,白白送给姓沈的不合适。舜镇说他母亲活着的时候提过,要把这件东西给二格格,今天趁着二格格没走,把它送过去是正理。金昶就说他父亲空守着一句许诺未免太傻。舜錤不理他,坚持让我将东西带走。我在门廊—边穿衣服一边跟金昶说了请他为电视剧补一场台词的事,原想他会答应,不料竟遭到一口拒绝。金昶说他自从下海到东华门开了家文物商店以后已有三四年没从事文字工作了,经商与写戏,完全是两种心态,他不可能在一个晚上就转换过来,所以,他犯不着为别人戏里的几句词花那么大精神费那么大工夫。我说怎么会是为别人,你是在帮我,你的亲姑姑,再说,剧组也会给报酬的。金昶说他不稀罕那点酬劳,他只要卖出一件仿耀州窑的古瓷就能赚几千,比坐那儿憋戏词容易多了。我说金昶你真是钱迷心窍了。金昶说没钱是万万不能的,金家连老爷子都开窍了,您怎么还在犯迷糊。这时我听见三嫂小声嘟囔着什么,舜錤在里间对他老伴说,以后叫他别把这不三不四的人往我这儿领,掉我的价。金昶对我说,听见没有,老爷子不高兴了,为什么知道吗?我说不知道。金昶说,老爷子嫌钱给得少了。金昶又说,你真以为刚才那两件玉是假的?我说难道还是真的?金昶点点头,小声说,货真价实是真的,老爷子故意把它说成假的,价儿就压下来了,出手的卖不上价儿去,急着抛出,就由我来收购,以假价买真货,姑爸爸,您说这样的买卖不赚还有什么赚!孟子说衣食足而知礼义,这话不假,穷当益坚只能过癒,穷当益奸才能生存……我感到脚下的地在朝下陷,一种轰塌的感觉使我站立不稳,我用手扶住墙壁问金昶是不是地震了,金昶看了看头顶的灯说没有。

,我终于看到了沈继祖四十余年前说过的与墙一般齐的铁栅栏门,那门已经长满红锈,歪歪斜斜的向所有来人诉说着它的沧桑。这栋小楼搁三四十年代或许还很摩登,但在今日却已显出它的过时与破败来,特别是在这潇潇的秋雨中,更透露出它的潦倒与难耐的凄惶。愁暗的雨把院中的衰草打湿,枯败的树叶随着风在摇曳,尚未进门,我的心便已开始僵冷。秋雨中,我仿佛看见一个踯躅的妇人,看见她苍白的脸和酸痛的泪,看见她在满是泥水的地上缓缓地跪下去,跪下去。那是我的二姐舜镅,她在低泣,在申述着一生屈辱的悲苦和有家不能归的辛酸……我打了一个寒噤,细看院中,却只有风和雨,湿冷之气似乎穿过衣服浸到皮肤上来了,我快步朝小楼走去,继祖和他的两个妹妹已迎在台阶上了。

两个女人已呈半老状态,见了我也请安,接着便捂住嘴哭,继祖低声说了些什么,她们便强忍住悲痛,肩部猛烈地抽搐着。我拉住她们的手,以图将自己的温热传给她们,其中一个说她是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娘家人。随着继祖上褛,木梯已朽,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来到卧室,我见到了睡在床上的二格格,从那次雨中相见至今,四十七年过去了。四十七年的时光在我的记忆中于她是一片空白,只缩短为昨天和今天。灵床上那安然躺着的老妇人便是在雨中向着二娘窗户叩首的小媳妇,是我不曾细看的美人。这个美人在冷漠、凄伤中,在企图得到金家人谅解接纳的等待中,默咽着人间的苦酒,一步一步走向无穷,那沉默的躯体里,容忍涵蓄着人间的苦痛。这苦痛使我害怕,使我难以承受由灵床而腾起的,一下向我逼压过来的怨气。我叫了一声二姐,热泪便夺眶而出……

我将金镶珠石云蝠帽饰放在舜镅的枕边,金的闪烁与她凄冷的脸显出了不协调。我说是舜錤让我带给她的,依旧是不协调,看来,她已经把金家毫不留恋地推开了,推得干净又彻底。外面如泣如诉的雨声,分明是她发自内心的哀怨,令人惊心动魄,然而我知道,在她内心的深处,又何曾有一刻忘了金家!她的根实际上是扎在金家,扎在金家人生命的深处的,纵然是从无交谈过的姐妹,那血的相连,心的沟通,并不因死的隔绝而断裂。填满胸臆的悲哀一时无从遏止,竟使我悲声大放,我是替一个委曲的生命在呐喊,在宣泄,非以此不能平心头之怨,五十余年的积怨……

有孩子在牵我的手,是个面庞清丽的女孩,她叫我姨姥姥,用手帕为我擦泪。我想,这该是舜镅的外孙女了。孩子臂上的黑纱似乎有着太重的压力,使她越发显得单薄痩弱。孩子后面站着她的母亲,就是对我说她第一次见到母亲娘家人的那个女人,女人说她的母亲病是病得久,死却并没受什么苦,昨晚睡下便没有醒来,在梦中跨越了生死界线,这不是谁都能修来的福分。我说是的。这期间,女孩子为她的姥姥去添香,女孩与女人的脸有着遗传的近似,女人的脸与床上老妇人的脸也有着遗传的近似。所以,我从女孩的脸上寻到了当年被我忽略掉的美貌,那是一种恬静端庄的美,是对男人不容置疑的征服。也正因为如此,二格格竟改变了沈家后代的命运,使他们与他们的父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院里荡起渺渺的烟,那烟由窗户飘进,缓缓向灵床漫去,床前环绕的白色菊花因烟的浸入而变得模糊不清,那花大概是来自黄土岗的花店,是她的儿子上午执意去买来的吧。墙上有照片,一双俊美的男女互相依偎着,背后的布景已经发黑发暗,看不清所以然,恰如这段门第悬殊的婚姻背后所衬托的阴影。

我望着墙上这帧发黄的照片听着沈继祖的诉说,诉说他父亲和他母亲的故事。远处传来电报大楼悠悠的钟声,钟声将时光带得极远,极远……

溯始追源,一切当归咎于我的大爷,父亲的亲兄长。那年夏天,大爷领回家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军官,那军官除英俊之外便是儒雅,星眸皓齿,美如冠玉,咔咔晌的皮靴震得金家的方砖地直打颤,也惊动了各屋的女人。美军官的到来在金家女眷中引起骚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日大约除了二娘以外,金家无论上下大小,包括年逾古稀的秃太太和尚在蹒跚学步的二格格都以各种理由从偏院花厅前走过了一遍,以获得“不期而遇”的可能,一瞻美男子之风采。与美军官最为接近的是刘妈,她曾三次进去续水。提着水壶出来的刘妈来到二娘屋里向子,手指跟嫩葱儿似的,那腕白亮绵软,细腻得如同羊脂玉,声音也轻柔脆亮,戏里头的俊小生赵云、吕布什么的跟他比,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刘妈所说的也就是这些,她的视觉只敢停留在来客的腕部及一双手上,至于赛过吕布、赵云,都是她的想象。二娘说,老天爷生出这样的东西除了扰乱这个世界,没别的意图,谁碰上谁遭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