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也萧萧(第5/8页)

这时,金昶的儿子端着“机关枪”踢开门冲进屋来,向着四周一通猛“扫”,勒令我们做出中弹状态。舜錤乖巧而熟练地将头歪向一边,双手无力地垂下,看来这个动作他已做过无数次了,逼真得天衣无缝。望着他脸上条条的纹路与老人斑,我由心底产生出一种深深的怜悯和无奈,心中感叹,莫非这就是中国人推崇向往的含怡弄孙之佳境?不解。小崽子因为我的“不死”而恼怒,将枪掷出老远,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扭动,撒泼耍赖。这种泼皮举动十分令人厌恶,我大吼一声:滚出去!一脚把枪踢出门外,整整一天的积郁都发泄在这一声吼上,竟震得墙上的挂轴哗哗直颤。大概家中还没有谁这样对待过他,小崽子一愣,哭喊声戛然而止,瞪着一双惊恐的眼不知所措地望望我又望望他的祖父。我以为舜錤会说什么,他却还歪在那里装死。我想,我当耗子丫丫那会儿他何曾对我这样过,以对孙子宽容之心的十分之一来宽容舜镅也不会是这种结局,倒真应了明代学者宋想澄的禅语:“树外有天,天不限树,人竟不能于树外见天,以为天尽于树。”舜祺纵然读书万卷,学富五车,终未能跳出个人局限,满腹伦理被“机关枪”扫尽,实在是悲哀得很。三嫂进来将她的孙子抱走,对我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在厨房里对她的媳妇说把孩子吓着了,连哭也不会了。我再看“死去”的舜祺,闭眼斜在椅上仍无动静,只是一行清泪已由眼角溢出,正顺着脸颊缓缓下淌……

信息已经转达到,再无待下去的必要,天黑前我必须赶到城西的二格格家,我对舜錤说,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去沈家了。

舜镇正要说什么,金昶领着一个人进来了,说来者是某文物店的经理,让舜錤帮着鉴定两件玉器。舜錤只好让我等一下,说他待会儿还有事交代,说罢接过来人递过的两个锦匣。

我于古玩是外行,但就以外行的眼光仍能看出来者掏出的是罕见之物。这是两块年代久远的古玉,一为玉璧,一为半璧形玉佩。舜錤取过放大镜仔细查看玉的质地,又在灯前反复透照,说倒是有些年头的物件,接着又问来路。经理说,玉璧系陕西咸阳汉墓出土,走的是暗道,不作公开亮相;玉佩乃一广东大款在潘家园旧货文物市场购得,说是北宋时期的陪葬,清末为古玩家吴大澂所收藏。舜錤就问金昶的看法如何,金昶说他看两件都是真的,无论是玉璧还是玉佩,从玉质、器型、纹型、纹饰、工艺诸多方面都与时代特点相符。汉璧为水苍玉,有龙纹,阴刻细线,有跳刀,这是汉玉的重要标志。至于吴大澂曾收藏过的半璧形玉佩,佩上的龙形头窄长,嘴的上下唇薄,眼细长,发向后飘,爪似鸡爪,具有典型的宋代风格,加之佩上“土月流儿”的暗坎,更证实了清代玉器行鉴定的准确,这点现今一般造假也是造不出来的,说是吴大澂的收藏大概无误。最主要的是两件玉器都系出土文物,来自棺木,凡玉在土中,五百年体松受沁,故入土重出之玉无有不沾染颜色者。玉璧葬于陕西,西土者,燥土也,玉受土沁,颜色发黄,是为坩黄;玉佩随尸而葬,浸泡尸血之中,故颜色发赤,是为枣皮红,乃血沁……

我对学戏剧出身的金昶不能不刮目相看了,这些娴熟老练的文物鉴定功夫绝非一日能及。金昶是活在今天,如若活在我父亲或是他父亲时代的金家,那足足是个赛过吴大澂、邓之诚的人物,就连那个在琉璃厂开古玩铺的沈继祖的父亲沈瑞方也是望尘莫及的。经理对金昶的鉴定表示出由衷的钦佩,赞赏说,非是天潢贵冑、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不能有此见识,但终归还是要听听老爷子的,以老爷子的判断为结论。舜棋看着两件文物不紧不慢地说道,古玩这东西伴随而生的是文化,中国几代人的精神,几千年的历史都在这小小的物件里包含着。三代鼎彝,汉玉佩件,秦砖汉瓦,象牙雕刻,哪一件玩艺儿都跟人牵连着。古代邯郸大道,为贵族豪俊所标题,咸阳北坂,是诸侯子女所麇聚。就拿这件玉璧来说,出于咸阳古墓当产于新疆和阗,和阗玉又称软玉,质地细密色泽温润,汉人张骞通西域后,和阗玉大量进人中原,集于长安、咸阳,为豪门权贵所宠爱,收藏,所以彼时玉璧,多为和阗产。而此玉璧玉质较硬,质地近乎大理石,虽与某些汉代玉器质地近似,但黄中泛青,终有差距,非出于新疆和阗,实出于陕西蓝田。宋应星的《天工开物》曾说“所谓蓝田,即葱岭出玉之别名,而后也误以为西安之蓝田”,其实错了,陕西蓝田开采玉矿也是近几年才有的事,推不到汉朝去。今日蓝田之玉,青中泛绿,有条纹无透明感……经理听了沉不住气说,以您这意思,这块璧是当代人用蓝田玉仿造的?舜棋说,以前我父亲收藏过一块湖北云梦大坟头出土的汉代玉璧,南方水多,璧边已沁成鸡骨白色,那质地与这个是绝不相同的。金昶说,这个璧是土沁,璧边发黄是自然的。舜錤说,土沁作假最易,用油炸,用火烤均可达到目的,最简便的办法是用雪煎水浸泡,使玉有沁,并使颜色透入玉理,与真色无异。但老天有眼,今日外面天色阴霾,雨水淅沥,这种天气,是识别假沁的最好时机。凡是假造的,天气阴雨时均颜色鲜艳,如染色花布遇水一般,真的则较为黯淡,无悬浮之色,旧北京玉器行专门有雨天辨玉一说,以前门外门框胡同为总会之地,逢有雨天,人们常将难以决策之玉送去辨真伪,我曾跟着我的父亲去看过。经理说,听了您的话我直冒冷汗,几万块钱,差点儿白白地扔出去,直上了别人的当。金昶便有些得意,说要不怎么是老爷子呢,这本事也是卖自家的东西卖出来的。金昶的话说得甚不受听,舜錤的脸色颇有不快。经理没心没肺地拉住舜錤让鉴定玉佩的真假,舜錤恼恼地说,西贝!经理问“西贝”是什么,金昶说“西贝”就是“赝品”,老北京古玩界的行话。经理指着玉佩说,假的?不可能,这可是吴大澂收藏过的血沁的玉佩,不是陕西农民刚刨出来的“出土文物”,金昶就朝他父亲看。舜镇说,有“土月流”暗坎儿标明了当时它百二十两银的价格,所以出于吴大澂的收藏也不会假。北京一向称首善之区,辇毂之下珍宝多如牛毛,但焉知那个时代的人就不会造假?清代宫廷玉器制造专门有道“烧古”工艺,乾隆年间的一批仿古玉,不是提款,谁也辨不出是假货。这个佩上的血沁,干涩浮躁,非人血所浸,尸血阴冷污浊,沁出的颜色温静晦暗。这玉佩的血沁乃前人假做,将佩件植入活羊腿中,用线缝好,三五年取出,使玉上有血丝沁入,冒充传世古玉,人将此法所得之玉称为“羊玉”。你们用放大镜看那血丝,多浮于玉的中上层,深浸者少,没有千百年以上尸血所浸埋的效果。金昶与经理两人看了,都说极是。经理感叹地说今日算见识了高人,这才叫明察秋毫,他是彻底服经理离去时在桌上不动声色地留了两个信封,那是两件文物的鉴定费。我便知道,这一切舜錤都不是白干的。问题是别人收这钱不足为怪,舜錤收这钱倒是给人“进步太快了”的感觉。三嫂将钱飞快地收走,大概是拿到哪个房间点数去了。舜錤见我坐在那里发呆便解释说,退休了,常有人找上门来,闲着也是闲着。我说,挣点外快是好事,三哥的思想也很开放了。舜錤的脸就有些红。后来,他取出一个盒子给我,让我给!舜镅带去,说这是她的物件,让她带走吧。我打开一看,竟是^当年他送给刘妈的那副金镶珠石云蝠帽饰。舜镇看到我疑惑的3神态便说,本是给了刘妈的,刘妈走时硬留了下来,说还是舜镅承继是正理,毕竟是她母亲的东西。我想,刘妈到底没拿,I果然是个有仁义的人。遂将帽饰由盒内取出,手上竟沉甸甸地重,金质的蝙蝠熠熠生辉,两颗大东珠晶莹润洁,蝠翅上嵌的蓝珐琅色泽鲜艳,蝠身的毛羽细致精巧,非是宫廷作坊做不出这样巧夺天工的活计。我知道,家中旧存的古玩字画,在长年的生计贴补中已所剩无多,“文革”一场浩劫更是将一切扫荡得干净又彻底,连仅存的两把硬木兀凳也算作“封资修”在一片火光中化为灰烬。舜錤能将此帽饰保存下来足见其心思之深远,他是为舜镅担着风险而保存的,可见二格格在他心里的位置是无人能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