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連厚补(第5/13页)

到了公社,在公社厠所旁边的一间小屋里找见了张悦,他正用电炉给自己下挂面吃。正好,龚晓默、于莲舫也没吃饭,就跟着一块儿吃了,三个人吃了两把挂面,十个鸡蛋。龚晓默说没有吃饱,张悦说当职工不比在乡下,他一个月只有二十八斤半粮,三分之一是细粮,其余都是玉米面,像龚晓默这种吃法,他下半月得饿肚子。他不是怕朋友吃,是没地方搞粮票去。龚晓默说,你到乡下,我们连驴肉都给你搞到了,你真小气。接着他把张悦拉到门外,讲了于连舫的事。张悦说,你们这大黑天的摸到公社来,我料定就没什么好事……于莲舫一人待在屋里,脸色通红,将难与人言的隐私一览无余地亮在另一个男性面前的那种难堪使她儿十年后仍记忆犹新0那短短的几分钟,对她犹如过了一辈子般的漫长。张悦在外面说,我早看出来了,你还瞒我。早认下这事,我给你送药去,这种药是免费的,随便抓。龚晓默说,现在再说这些也晚了,下面的事你想辙吧。张悦说,你做事,让我给收摊子?龚晓默说,我不找你找谁?……终于,两个青着脸进来了。张悦让于莲舫跟他走,于莲舫问去哪里,张悦说去找彩兰,今夭晚上她正好值夜黑夜,三个人行在泥泞的街路上,于莲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当遇到水洼、烂泥坑,张悦都会回过身来关照于莲舫,时不时还伸过手来扶一把,相反龚晓默倒显得有些像局外人。来到卫生院,如张悦所说,李彩兰正在妇科值班。妇科在小院的尽里面,挂着白门帘。于莲舫们进来的时候彩兰正用竹棍做棉签。做好的棉签摆成了金字塔形,彩兰再用旧报纸把它们卷成一个个小卷,明天送进高压锅消毒就可以用了。如果没有病人,待一会儿她也可以去睡觉,只是不能离开。于莲舫第一次见彩兰,她觉得彩兰身上、脸上的线条太生硬,眼睛也有点斜,当铁姑娘队队长开山炸石似乎比干妇产科更到位。她向彩兰点点头,彩兰用眼斜视着她,也点点头。张悦小声跟彩兰说了什么,彩兰把头一歪说,到隔壁去。于莲妨也不多问,乖乖地跟在斜眼的彩兰后面。张悦和龚晓默也跟了出来,彩兰说你们来干什么?两个男人不好意思地止住了脚步。彩兰想了一下又说,过来也行,帮个忙,两个男人就又跟上了。

隔壁是妇科检查室,彩兰示意于莲妨脱了裤子躺到检查床上去。于莲妨犹豫,看着站在一边的两个男人迟迟不愿举动。彩兰说,怕什么呀,你跟他把孩子都作下了,还怕脱裤子?见于莲舫仍不动弹又说,是怕让张悦看吗?他见得不比我少,下月就调到妇产科当护士来了,现在正是他帮忙的时候。于莲肪只好上了检查床。彩兰简短地命令道,把腿架上去。于莲妨把腿夹得更紧。彩兰说,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操作!于莲舫觉着彩兰的话冰冷得像那架腿的金属,就把目光投向龚晓默,以期得到安慰,获取一丝温情。但龚晓默避开于莲妨的目光,把脸转向了窗外,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张悦走过来,捏住于莲舫的手说,一会儿就完了,你忍一忍,要疼就使劲抓我。于莲舫不得已,怯怯地分开腿,将自己最后的隐秘完全暴露出来,暴露在三个人的视线之下。彩兰用凉手按她的肚子,她打了一个哆嗦。彩兰一边准备器械一边说,用不着这么羞羞答答的,女人在我眼里都是千篇一律,你并不比谁长得特殊。于莲舫感到了屈辱,眼里溢出了大滴大滴的泪,她认为眼前这个彩兰缺少最起码的同情心,简直不是个女人。张悦用纱布将她的泪拭去,又安慰了她几句。彩兰问几个月了,于莲舫说四个月,彩兰说至少有五个月了,再过些日子,养下来都能活。于是一边戴橡皮手套一边对张悦说这种情况刮宫已不可能,只有引产,水囊引产。张悦问有没有危险,彩兰说干什么都有危险,就是刮宫也有把子宫刮穿了的时候。干这行当,跟阎王爷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不定什么时候病人就过去了。彩兰说着将冰凉的器械塞进于莲舫身体,于莲舫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彩兰说,忍着点,别喊叫,咱们这是偷着干,你不能喊得满世界都听见。彩兰向胶囊注水,很快,血由于莲舫体内渗出,由一滴一滴变作细细一条线,床下桶内,水巳变得鲜红。于莲妨大汗淋漓地强忍着,她紧紧抓住张悦的手,不敢松开。最难忍时,她将另一只手伸向龚晓默,却见龚晓默瞪着一双惊恐的眼,远远地躲在墙角,不敢过来。她的手抓了空,心一下掉了下去,飘飘荡荡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怎么被弄回张悦住处的,于莲舫巳经完全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晚上,龚晓默和张悦守了她一夜。不住淌血的下身弄脏了张悦两层褥子,这使她很难为情。一想到从今往后,她对这两个男人再无隐秘可言,便觉得很悲哀,冷汗直往外冒。张悦说她太虚弱了,得养几天再回乡下。龚晓默说你床上老躺个女的,怎么跟外人交代。张悦说于莲舫这样就走不了那二十里山路。龚晓默说爬我们也要爬回去。两个朋友就又争。疲倦不堪的于莲舫抽空问龚晓默,引下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龚晓默说当时他自己也快吓昏了,哪里还顾得上看男的女的。张悦说是男的,挺漂亮的一个男孩,于莲舫就哭了。

以后于莲舫进了中医学院,龚晓默考进了北京某大学的生物系,毕业后两人结了婚。张悦自然而然娶了彩兰,知青返城,张悦带着陕北媳妇和三个孩子回到京城,彼此并无联系。在以后十几年内,在于莲舫的家庭生活中,她总感到缺了些什么,尽管有了女儿珠珠,仍使她觉得不完美。反思与龚晓默的结合,最初两人在知青点的相恋,实则是孤寂多于爱情,特殊的环境促使他们走到一起,在心灵得到慰藉的同时竟没有想到更多。悲剧在于彼此又都是重然诺的人,一旦事实既成,双方谁也不愿背负毁约的名声。所以成了家反没了昔日相濡以沫的关切和知青点热炕上的热情。都有些失落,都有些冷淡,各自便钻研各自的业务,都成了响当当的业务尖子。

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于莲舫遇到了已成为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的张悦,老同学相见,自然高兴。谈及插队情景,都有些感慨。问及目前境况,又都有些言不尽意。于莲妨从张悦脱线的毛衣袖口,想象得出彩兰管家的才能。问到彩兰,张悦说她那人你领教过,生冷硬倔,但人不坏,生养了三个儿子,对我们张家也是有功的。后来于莲舫才知道,当年在卫生院很吃香的赤脚医生李彩兰,在九十年代因既无文凭又无进修经历,只能在城市大医院洗衣房充任洗衣工,这对曾经主持过卫生院妇产科工作的医生来说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提到龚晓默,于莲舫说不出更多。张悦窥出什么,只说晓默那人就是冷冷的,上学时就不太爱流露感情,这点很像他母亲。于莲舫看到张悦,想到卫生院那个夜晚,她的脸红了,话头戛然止住。张悦笑着说,我知道你想起了什么,我干妇产科快三十年了,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那天晚上的事,却怎么也忘不掉。于莲妨说,如果那孩子还在,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儿了……说到这儿竟有些伤感。张悦就拿出自己的手绢让于莲舫擦眼泪。手絹上一股来苏味儿,跟当年她躺在检查床上张悦给她擦眼泪用的那块纱布一个味儿,这使得于莲舫感到了一种无可替代的亲切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