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笔记(第6/9页)

他身上冷冷的,于是我把他抱在怀里,感到很是幸福。因为我是那么幸福,我知道在睡着时我一定轻松欢快地飞翔过,这意味着我不会始终是那个病恹恹的安娜。但他醒来时却仍因那几个小时的我我我我而精疲力竭,他的脸色蜡黄,显得很痛苦。我们起床后,都感到相当困倦。在那间明亮的彩色装饰的大厨房里,我们默默地喝咖啡,读报,没力气多说话。他说:“我得去工作。”但我们知道我们不会去的,于是我们回到床上,疲倦得动不了。我甚至盼着昨晚那个强悍凶狠的索尔回来,这么困乏不堪可真是太可怕了。不久他说:“我不能躺在这里。”我说:“是的。”但我们都没有动弹。后来他起了床,或者说是慢慢地爬起来了。我就想:他将如何使自己离开这儿呢,他必须精力充沛才能做到这一点。尽管我为此感到胃又收紧了,我却很感兴趣想看看结果。他颇带点挑战意味地说:“我要出去散步。”我说:“好的。”他偷偷地瞧我一眼,上楼去换了外衣,又进屋来,说:“为什么你不阻止我?”我说:“因为我不想这么做。”他说:“要是你知道我上哪儿去,你就会阻止我。”我说,一边听着自己的声音变冷漠了:“喏,我知道你是到一个女人那儿去。”他说:“算了吧,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是不是?”

“是的,但这无关紧要。”

他原先站在门口,这时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他脸上的神情表明他还关心着什么事。

我想起德·席尔瓦的话:“我想瞧瞧会发生些什么事。”

索尔就想瞧瞧会发生些什么事。我也是这样。我心中感到一份恶意的,却确实愉快的好奇,比任何东西都更强烈的好奇——仿佛他,索尔,和我,是两个行动诡秘莫测的人,两股叫不出名字,缺乏个性的力量。这就像屋子里关着两个极其恶毒的人,如果其中一个突然死去或熬不住痛苦而尖叫,另一个就会说:“哼,这下活该,对吧?”

“这无关紧要,”他郁郁不乐地说,但那种阴郁却是试探性的,硬装出来的,或者就是再难令人信服的如故伎重演。“你说这无关紧要,但你却像个密探似的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说,声音轻松而欢快,还伴随了轻轻一笑,像是阵逐渐低微的喘息(我曾听到处于极度紧张中的女人这般笑过,我只是模仿一下而已):“我成了密探,这是被你逼的。”他默默无言地站着,看起来仿佛在倾听,仿佛他接下去要说的话是从录音回放中反馈给他的:“我不会被世上任何哪个女人拴住的,过去从来不曾,今后也绝不会。”

那句“过去从来不曾,今后也绝不会”是急匆匆说出来的,就像唱片快速播放一样。

我说,用的是同样十分刻毒意在伤人的语气:“要是你说的拴住,指的是你的女人掌握你的一举一动,那么你现在已经被拴住了。”

我听到自己发出一阵轻微而得意的笑声。

“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他恶毒地说。

“那是我所知道的事实。”

这场对话差不多说到尽头了,这时我们颇感兴味地互相瞧着,我说:“好啦,这样的话我们再也不要说了。”他也颇有兴致地说:“但愿不要再说。”说完他便出门而去,走得那么急匆匆,显然是受了刚才对话所激起的活力的驱策。

我站在那儿想着,我可以上楼去看看他的日记,以便获知真相。但我知道我不会这么做,我再也不想去看他的日记了。这一切都结束了。但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我去厨房想喝点咖啡,却给自己稍稍倒了点威士忌。我四下看了看厨房,非常明亮,非常干净。随即我感到一阵眩晕。色彩太鲜艳了,仿佛有些灼热。我意识到这通常让我感到愉悦的厨房的种种缺陷——亮晶晶的白色瓷漆中的一道裂隙,横档上的灰尘,油漆已开始褪色。一种低劣污秽的感觉顿时袭遍全身。厨房得重新粉刷一遍了,但这公寓年代已久,在这日渐破损的房屋中,连墙壁也在衰朽,无论如何粉刷都改变不了这一切。我关上了厨房里的电灯,回到卧室,但很快它便显得与厨房一样糟糕。红色窗帘有一种不详而俗丽的反光,白墙也显得十分暗淡。我发现自己盯着那些墙壁、窗帘和门,在房间里一圈一圈转个不停,还受到构成房屋的那些物质材料的拒斥,而屋里的色彩也以它们的热烈和虚幻使我眩晕。看着这房间,就像看着某个我很熟悉的人的脸,因为我熟悉那脸上的气质或是紧张的表情。比如说在我自己或索尔的脸上,我知道在我这张小小的清秀安详的脸后面隐藏着什么,知道在索尔那张单纯而白皙的宽脸膛——无可否认,他的脸看起来气色不好——后面隐藏着什么,谁又会去猜测,要是没有经历过这些,在他脑中迸发并闪过的种种可能?或者,当我乘坐火车时,从某位女士脸上那绷紧的眉头或痛苦的表情中,看出后面所隐藏的凌乱不堪的世界,我会为人们在压力下凝聚控制自己的能力而感到惊奇。我的大房间,和厨房一样,并没有成为可以把我包容其中的舒适的外壳,却成为从一百个不同的点向我的注意力发起持续攻击的战场,仿佛一百个仇敌正等着我的注意力转移,它们便可从背后悄悄挨近并袭击我。一只需要擦亮的门把手,白色油漆上一层灰尘,红色窗帘上因褪色而形成的一条黄斑,藏着我的旧笔记本的桌子——这些东西夹裹着剧烈摇晃的恶心的热浪袭击我,试图吞噬我。我知道自己必须回到床上去,而我又一次必须趴下来从地板上爬过去。我上床躺下来。在入睡之前,我意识到那位放映员已经在等我了。

我也知悉他将对我说些什么。知悉便是某种“启示”。在过去几个星期的疯狂和丧失时间感的状态中,我一次又一次有过这种“知悉”的时刻,不过这种知悉根本无法用文字表达。然而这种时刻能给人如此深的印象,犹如梦中一闪而过的启示,醒来依然记得,以致我在那些时刻学到的东西将伴随我的一生,成为我体验人生的指针。文字。文字。我操作文字,希望某些组合,即使是难得一遇的组合,能表达我想说的话。或许用音乐来表达会好一些?然而音乐会像个敌手一样攻击我的内耳,那不是我的领域。事实是,真正的经历是无法描述的。我无奈地想,一系列星号,像一部老式的小说,或许更管用。或者用某种符号,也许一个圆圈,或一个方块。无论什么都可以,但文字不行。亲自到过那儿的人,到过文字、图案、秩序都消失了的地方的人,会明白我的意思,其他的人都不会明白。而一旦到过那儿,就会产生一种可怕的讽刺,可怕的蔑视。这不是个和它斗争,或和它断绝关系的问题,不是个对还是错的问题,而是只知道它就在那儿,永远存在。这是个得带点儿谦恭,恕我直言,向它鞠躬的问题,犹如向一位古代的对手鞠躬:行,我知道你在那儿,但我们总得维持常规,是不是?或许你之所以能够存在,其条件恰恰在于我们维持了常规,创造了模式——你有没有想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