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笔记(第5/9页)

“那些尸体,我愿提请你注意:曾经都是我的支持者,要是你不理解这一点,你就什么也不理解。”

“嗬,我理解这一点,但这只能让人感到更抑郁沮丧,因为那些牺牲者都极其情愿地献出他们的血肉之躯。”

“抑郁沮丧!我对人民是一片赤诚,安娜。我唤醒他们,振奋他们,推动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

“胡说。那些极其情愿成为牺牲者的人,就是那些自愿放弃做食人生番的人,他们不够凶狠,不够残忍,无法踏上通往成熟的金色大道,成为对非凡的智慧不屑一顾的人。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放弃了奢望。他们实际上是在说:我已放弃,但我很乐意为你贡献出我的血肉之躯。”

“嘎吱嘎吱地嚼啊,嚼啊,嚼啊。”他说,他的脸皱得紧紧的,以致他金色的睫毛和眉毛紧紧贴在了一起。他露出牙齿,一副怒气冲冲的狞笑。

“嘎吱嘎吱地嚼啊,嚼啊,嚼啊。”我说。

“你,我想,不会也是食人生番吧?”

“哦确实是的。但我已经给了别人大量的帮助和安慰。不,我不想成为圣徒,我只会成为一名推大圆石的人。”

“那是什么?”

“有一座黑暗的高山,那便是人类的愚昧。一群人正在推一块大圆石上山。当他们刚往上推了几尺,却爆发了战争,或是荒唐的革命,石头便滚落下来——不是滚到底,总能停在比原先高几寸的地方。于是那群人用肩膀顶住石头,又开始往上推。与此同时,个别伟人站在山顶上。有时候他们往下俯瞰,点点头说:好,推石头的人仍在尽责。但同时我们也在思考人的生存空间的本质,当世上不再有仇恨、恐惧和谋杀,人们都很高尚的时候,这世界会是个什么模样。”

“哼。我想成为一个站在山顶上的伟人。”

“我们两个运气都不好,我们都是推大圆石的。”

突然间他跳下了床,就像黑色的钢丝弹簧,吧嗒一声弹开了,又像突然打开了开关似的,眼中满是怒气。他站在那里说:“啊不,你不会的,啊不,我才不想去……我才不……我,我,我。”我想,哎呀,他又回到老样子了,不是吗。我去了厨房,拿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又回来躺在地板上,喝着威士忌,他则在滔滔不绝地诉说。我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上映出的金色光斑,听着外面大雨一阵阵不规则的啪嗒声,感到紧张痛楚之手又攥紧了我的胃。我又成了病恹恹的安娜。我,我,我,我,像机枪在均匀地扫射。我似听非听,仿佛那是我起草的讲稿而旁人在演讲。是的,那就是我,那是每一个人,那个我。我。我。我是。我将去。我不会是。我将。我要。我。他像头野兽,一头会说话的野兽,满屋子转着说个不停。他的举动剧烈而充满力量,有种强硬的力量在喷吐出我,索尔,索尔,我,我要。他淡绿的眼睛呆滞了,并不在观看,他的嘴像只汤匙,或一把铁锹,或一挺机枪,在发射喷吐出炽热的放肆的话语,字字都像子弹一般。“我不会被你摧毁。没人能摧毁我。我不会受禁闭,被关押,遭驯服,不会乖乖听话,让你这里保持安静,做你所吩咐的事我不会的……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不会买你的账。”我能感受到他的黑色力量在狠狠敲打我的每条神经,我感到胃部肌肉在剧烈搅动,背部肌肉则像电线般绷紧。我手握威士忌酒瓶躺卧着,不断地呷一点,感觉醉意正在漫向全身,我听着,听着……我意识到自己已躺了好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了,而索尔还在屋里大步走动,大声喊叫。有一两次我也说了些什么,往他滔滔不绝的话中插进几句打断了他,这就像一部机器暂停下来,因为它曾由技工调整校准,当有外来声音时会稍作停顿。它机械地自作核查,而那嘴巴,或金属枪口早已摆好架势,即将喷射出一连串的我我我我我我。我曾经站起来,但他视而不见,因为他没有把我看做必须大声喝斥以压服的敌人。我放上了阿姆斯特朗的歌曲唱片,部分是为自己,以便紧紧抓着这欢快的音乐作为安慰。我说:“听,索尔,听。”他微微蹙额,皱起双眉,呆板地问:“嗯?什么?”然后又是我,我,我,我,我,我,我将把你的道德你的爱你的习惯都揭示出来,我,我,我,我。因此我取下了阿姆斯特朗的歌曲唱片,而放上了他的音乐,那是冷静而理智的音乐,那是拒绝疯狂和激情的人爱听的超脱的音乐。一时间他停止叫喊,坐下来了,仿佛他的大腿肌肉被砍伤了似的。他坐着,头耷拉在胸前,双眼紧闭,倾听着汉密尔顿那轻柔而急促的鼓声,那鼓声就如同他刚才的话语一样在房间里回荡,于是他恢复了自己的声音说:“天哪,我们失去了什么,我们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啊,我们到底怎样才能恢复,我们怎样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啊!”然后,就像这一切全未发生过,我看到他大腿的肌肉抽紧了,他跳了起来。既然他除了自己的话,即我,我,我之外别的都不听,我便关上了唱机,再次躺下来,听着他的话语扫射到墙壁上又满屋反弹,我我我,十分赤裸裸的自我中心。我非常恶心,又很难过,便全身紧缩成痛苦的一团,子弹在四周横扫纷飞。一时间我眼前一片昏黑,闪现出那个我熟知的梦境,是真正的熟知:战争迫在眉睫,我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边是原本白色却已污秽不堪的楼房,整座城市一片寂静,挤满了默默无声的人群,都在等待着什么。就在附近,那小小的丑陋的死神载体爆炸了,很轻柔地,轻柔地,它炸开来,侵入那正在等候的一片寂静,散布死亡,粉碎建筑,摧毁生命物质,肢解血肉结构。我拼命尖叫,却毫无声息,没有一个人听到。和我一样,所有在静静的楼房里的人们也都在拼命尖叫,却没有一个人听到。当我从眼前的昏黑中走出,索尔已站在墙前,背靠着墙,他大腿和脊背的肌肉紧贴着墙壁,眼睛盯住我。他看见了我。他又恢复了常态,这是足足几个小时之后的第一次平静。他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他的眼睛极力睁着,显得阴郁且充满恐怖,因为看到我躺在地上痛苦得缩成一团。他开口说话了,是他自己的声音:“安娜,看在上帝分上,别那个样子。”但稍迟疑片刻后,那个疯子又回来了,这次不仅仅是我我我我,还说什么反对女人,女人是狱卒,是良心,是社会的声音,而他正引导一股纯洁的仇恨的洪流来反对我,就因为我是个女人。此刻威士忌却使我虚弱,使我迟钝了,我感到内心的感情软弱宽厚且迷糊迟钝,完全是位被抛弃的女人。呜呜呜,你不爱我,你不爱我,男人再也不爱女人了。呜呜呜,我纤细粉红的食指尖指着自己被冷落的雪白而耸着粉红乳尖的胸脯,开始为女人而哭,并洒下懦弱、濡湿、颇含威士忌成分的泪水。就在我落泪之时,我见他的阴茎将牛仔裤顶得耸了起来,而我也感到阴部湿了,于是我很可笑地想,啊,那么现在他会爱我了,他会来爱可怜的遭遗弃的安娜了,爱她的受了伤害的雪白的胸脯了。随即他以中学生纨绔子弟般的放荡声音说:“安娜,你喝醉了,快从地上起来。”我说:“不。”依然呜呜哭着,尽情表现自己的娇弱。于是他把我拖起来,显得放肆淫荡,急不可耐,并一下子插了进去。那东西很坚挺,就像个男生第一次做爱,干得很快,充满了羞愧感和激情。于是我开口了,因为没得到满足:“好了,别再孩子气了。”用的是他的话语。而他仍以放荡的口吻说:“安娜,你醉了,睡一会儿清醒一下吧。”于是他给我盖上毯子,并吻了吻我,然后踮起脚走了出去,像个负疚的男生却很为他的第一个女人而骄傲。而在我看来,我见到的是索尔·格林,这位敏感而羞愧的美国好男孩,刚刚睡过他的第一个女人。于是,我躺在床上,笑了起来,不停地笑着。后来我睡着了,醒来时仍然在笑。我不知道做了什么梦,但醒来时心里一阵轻松愉快,这时我才发现他就睡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