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扎着辫子的老太婆和美丽的姑娘(第6/7页)

——直到现在,我们国家那些人还在躺着呢。我把自己的三十年都卖给了什么博物馆……

——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讨厌这个国家,讨厌胜利大游行!我讨厌灰色预制板的房屋和阳台,上面堆满了踩扁的西红柿和黄瓜罐头盒子,还有那些讨厌的老家具……

——车臣战争开始了,儿子一年后就要去当兵。饥饿的矿工来到莫斯科,在红场敲着头盔,就在克里姆林宫墙外示威。当时都不清楚他们要向哪里进发。那里的人们很著名,也很重要,无法生活。他们离开矿山是为了孩子,在这里躺到飞机跑道上也是为了他们。他们成长的地方离我们非常远……

——嗯,嗯……用俄语怎么说来着?我都忘记了……对,移民。这是正常的,俄罗斯人可以住在任何他愿意住的地方,他感兴趣的地方。一些人从伊尔库茨克到莫斯科,另一些人从莫斯科前往伦敦。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客栈。

——一个真正的爱国者会希望俄罗斯被占领,让谁去占领都行……

——我原来在国外工作,现在回到了莫斯科。我内心里两种感情在斗争:我想生活在一个熟悉的世界,就好像自己的公寓里,能够闭上眼睛从书架上拿到任何一本书,同时又渴望飞向无边无际的世界。现在我是该离开还是留下?我怎么都下不了决心。记得那是在1995年,我走在高尔基大街上,两个女人在我前面扯着嗓子说话,我听不懂她们说的是什么,但她们确实是在说俄语。我呆住了!原来是这样,我都晕了……她们说的都是新词,主要是新的语调。夹杂许多南方方言,是另一种表达方式……我只有短短几年不在俄罗斯,但感觉自己已经成了陌生人。时间过得飞快。当时莫斯科是如此肮脏,哪里有什么首都的样子可炫耀!垃圾随处乱扔:啤酒罐、包装纸、橙子皮……大家都在大嚼香蕉。现在,见不到这些情景了,大家都吃饱了。我明白,曾经让我如此热爱的这座城市,曾经让我感觉自如舒适的这座城市,已经不存在了。真正的莫斯科人恐惧地坐在家里,或者离开了。老莫斯科在消失,新居民进来了。我现在就想收拾行李马上离开。即使在八月政变的日子里,我也没有如此恐惧。当时我还兴高采烈呢!我和女朋友两个人开着一辆破旧的日古利到白宫去送传单,那时候在我们大学里印传单,我们有一台复印机。我们在坦克车旁边来来回回开车经过。记得我看到坦克上的士兵穿着带补丁的军装,当时很惊讶。方块的补丁,拧紧的螺丝钉……

我不在俄罗斯的这些年,我的朋友们非常兴奋:革命大功告成了!苏联的共产主义灭亡了!大家都不知道哪儿来的信心,总是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毕竟俄罗斯有很多受过教育的人,而且是个资源丰富的国家。但墨西哥也很富有……民主不是用石油和天然气交换来的,也不是像香蕉或瑞士巧克力那样能够运来的。你不用颁布总统令嘛……国家需要有自由的人们,但是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欧洲人追求民主二百年了,就像修理草坪一样维护着它。妈妈在家里哭着说:“你说斯大林很糟糕,但我们跟着他胜利了,你这是要背叛祖国。”一个老朋友来家里做客,我们在厨房里喝茶:“会发生什么?在我们枪毙所有的共产党分子之前,什么好事都不会出现。”还要再次流血?几天后,我就递交了出国的申请……

——我和丈夫离婚了,但是我要支付赡养费,他是一分钱也不掏。女儿考上了贸易大学,钱不够。我的女友认识一个美国人,他在俄罗斯做生意,需要一个女秘书,可是他不想找卖弄大腿的模特,想找一个可靠的人。朋友推荐了我。他对我们的生活很感兴趣,但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为什么你们的生意人都穿漆皮皮鞋?”“什么是‘击大掌’[5]和‘我们搞定一切支付一切’?”不过他有一个很庞大的计划,他认为俄罗斯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可是他们随随便便就把这个美国人搞破产了,用很简单的方法。对他来说真是一言难尽——他们对他说什么他都相信。结果他赔了很多钱,决定回国。临别前他请我到餐馆吃饭。我以为我们是要告别了,但是我们聊了很多。他举起酒杯:“让我们干一杯吧——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在这里虽然没有赚到钱,但找到了一个优秀的俄罗斯妻子。”我们在一起七年了……

——我们以前住在布鲁克林,到处都说俄语,还有俄罗斯商店。在美国,你出生时可以有俄罗斯助产士,可以在俄罗斯学校学习,可以为俄罗斯老板工作,还可以去向俄罗斯神父忏悔……店里卖俄罗斯香肠,有“叶利钦”牌、“斯大林”牌、“米高扬”牌……还有巧克力冰激凌。老人们在长凳上大玩骨牌和扑克,也会无休止地讨论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他们中有斯大林主义者和反斯大林主义者。路过那里你就会听到:“我们需要斯大林吗?”“是的,需要。”我知道斯大林的时候,还很小。五岁那年,我和妈妈在公共汽车站——我现在知道了,那里离克格勃大楼不远——当时我要么是在调皮,要么是在大声哭闹。妈妈就求我:“不要哭。不然坏人就会听到我们的,他们抓走了我们的外公和其他许多好人呢。”于是她就开始给我讲外公的故事,妈妈需要找人倾诉……斯大林去世的时候,我们在幼儿园,老师要求大家都要哭,只有我一个人哭不出来。外公从劳改营回来后,先在外婆面前跪下,因为她一直在替他申冤……

——现在,美国也有很多年轻的俄罗斯人穿印有斯大林画像的T恤,在汽车引擎盖上画了铁锤和镰刀。他们讨厌黑色……

——我们是从哈尔科夫来的,与那里相比,美国简直就是天堂。幸福的国度。第一印象就是,我们一直在建设共产主义,但是美国人已经建成了。一个熟悉的姑娘带我们去购物,我们去了——我和丈夫都买了牛仔裤,我们很快打扮起来。一瞧:裙子三美元,牛仔裤五美元……荒唐的价格!我们尝到了比萨的味道,喝了上等咖啡。到了晚上,我和丈夫开了一瓶“马爹利”,抽着“万宝路”。我们的梦实现了!但四十岁的我们,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马上就要放下身段,要忘记自己是导演,是艺术家,或者毕业于莫斯科大学……刚来美国的时候我在医院当护理,端便盆,擦地板——真是受不了,还陪着两位老人遛狗,也曾在超市当收银员……5月9日,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节日。父亲当年一直打到柏林。我一直都记得这些……一位美国老收银员说:“我们战胜了德国人,但是你们俄罗斯人也是好样的,帮助了我们。”这就是美国人在学校里学到的,我听了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他们哪里了解俄罗斯?他们只知道俄罗斯人豪饮伏特加,只知道俄罗斯会下很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