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苦难中的甜味和俄罗斯精神的焦点(第6/8页)

阿尔泰边疆区兹梅伊诺戈尔斯克市兹梅耶夫卡河畔,来自各地的流放者都在这里下车。在湖边,在地下,开始了生活,住的都是地窖。我是在地窖里出生,在地窖里长大的。从我的童年起,土地就给了我家的味道。屋顶上的漏水不断地滴下来,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坑,青蛙跳到坑里又蹦到我身上。我那时候很小,还不知道害怕。我和两只小山羊睡在一起,小山羊的身体就是我温暖的床垫……我学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而是“咩”……我的姐姐芙拉佳还记得,我对于小山羊不会像我们一样说话而感到惊讶。我很困惑,它们对我来说是平等的人。这个世界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我到现在也不觉得人和动物之间有什么差异,总是会和它们说话,它们都能理解我……我和小甲虫、小蜘蛛也是朋友,它们也都和我相伴。那么多黑黑红红的甲虫,它们是我的玩具。春天,我们一起在阳光下玩耍,在地上爬行,寻找食物,暖洋洋的。到了冬天,花草树木都冻僵了,动物们由于饥饿而冬眠了。我有我自己的学校,但教我学习的不只是人。我还倾听树木花草的声音。我一生中最感兴趣的是动物,真的很喜欢。我怎么能够和那个世界、和那种气味分开呢……我不能。最喜欢的是太阳!是夏天!我在地窖的上面,周围都是耀眼的美丽,谁都不用给别人准备任何食物。一切都在声音中,一切都在颜色中。我尝过各种草叶的味道,还有每片花朵、所有根茎……有一次天仙子吃多了,差点儿死掉。在我记忆中保留了所有的景色。我还记得“蓝胡子”山,山体周围有一圈蓝光,亮亮的,但是光亮只从左侧照过来,从斜坡上,又是从上往下照,多么奇特的景象呀!我恐怕自己没有足够的天赋来表达那种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神奇。文字在这种状态下,只能是对我们感官的补充。红色罂粟花、红白百合、窄叶芍药……遍地盛开,布满眼前,踩在脚下。或者还有另外一种景色,我坐在一幢房子旁边。阳光的影子在墙上爬行,变成不同的颜色,时刻在改变着,我久久地坐在原地看着。如果当时没有这些色彩,我可能早就没命了,无法活下来。我不记得那时我们吃过饭,当时我们哪里有什么人类的食物啊……

每天晚上我都看到黑色的人们来来去去。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面孔。这是流放者们从煤矿回来了,他们全都像我的父亲。我不知道我是否爱父亲。难道有什么人爱我吗?

我很少回忆,我记忆力不够。我在黑暗的往事中寻找,试图从那里找回更多东西,但很稀少。我没有记住的东西,很难突然间再想起来。这让我痛苦,但也令我很高兴。所以我非常幸福。

关于冬天我没有任何记忆……因为冬天,我整天坐在地窖里。白天和夜晚一样,全都是昏沉沉的,没有一点儿色彩。除了碗和勺子,我们还有什么东西吗?没有衣服,没有任何可以穿的东西,只有一些破布。没有一点儿色彩。哪里有什么鞋子?套鞋……我见过套鞋,我也有过一双套鞋,又大又旧,好像是妈妈的,也许就是我妈妈的……我在儿童院得到了第一件外套、第一双手套,还有一顶小帽子。我还记得,在黑暗中,芙拉季脸色苍白,一连几天她都躺在床上咳嗽。她在矿里病倒了,得了肺结核。我很早就知道这个词了,妈妈没有哭……我不记得妈妈哭过。她很少说话,后来,她更不怎么说话了。不咳嗽时,芙拉季就叫我:“跟着我朗读,这是普希金的诗。”我就跟着她重复:“寒冬和暖日,多么美好的一天!多么奇妙的一天!你还在打着瞌睡,我多么可爱的朋友!”我对冬天的想象力就是从普希金那里来的。

我是语言的仆人,我绝对相信语言……我总是等待人们说话,陌生人也行,我甚至更加期待听陌生人说话。对于陌生人可以有更多的希望。其实我自己也很想说话,我暗暗下了决心,准备好好说话。可是每当我开始对某人说话的时候,却又找不到我想说的要点了。脑子里好像一片空白,失去了记忆。在那一瞬间,大脑里出现一个黑洞。总要等很长时间,记忆才能回来。所以我只能沉默。我在自己的大脑里反复加工制作自己的记忆。平时的活动,复杂的思绪,狭小的地穴……

碎布片……我那些各式各样的碎布片和补丁都是从哪里来的?五颜六色,大多是绯红色的。是什么人送给我的?我用这些碎片缝制了很多小人,还剪下自己的头发,做成他们的头发。这些都是我的小朋友……我从来没见过玩具娃娃,不知道娃娃是什么。我们那时已经住在城市里了,但不是在楼里,而是在地下室住着,那里只有一个小窗。但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有了地址:斯大林大街十七号。和别人一样,和所有人一样,我们也有了地址。那时候,我常和一个小女孩一起玩。她不住地下室,而是住在楼里。她穿着好衣服、好鞋子,我还是穿着妈妈那双套鞋……我给她看我的碎布片,它们在外面看起来比在地下室更漂亮。女孩问我要这些补丁布片,想拿别的东西来换它们。我怎么都不换!她的爸爸过来了。“不要和这个小乞丐做朋友。”他说。我意识到,我是被人家推来搡去的人。我应该悄悄离开,尽快远离这个地方。当然,这是大人的语言,不是孩子的话。那是一种感觉……我记得那种感觉……当你突然有了很多自由,已经不受欺负,也没有自怨自艾,没有顾影自怜的时候,反倒会难受。只要存在同情感,一个人就还不能看得很深刻,他就还没有离开人群。如果他离开了,就完全不需要人群了,他自身的思想就会很多很多。我就是看得太深了……想伤害到我很难。我很少哭。一切日常的烦恼或者女人的抱怨在我看来都很可笑,对我来说它只是做做样子,是生活的表演。但是如果我听到孩子哭就不一样了……我从来不会无动于衷地从乞丐身边走过,从来不会。我记得这种气味,贫穷的气味。某种情绪时常起伏,我至今还是很受这种情绪的影响。这是我童年的味道,襁褓的味道。

我总是和芙拉季一起外出。我们有绒毛披肩,对外部世界来说,这可是一个美丽的东西。我们还收到订单。芙拉季有一双巧手,擅长编织,我们的生活费都靠这些。一个女人和我们结了账之后,又对我们说:“我给你们剪一束花吧。”什么?给我们一束花?我们两人站在那里,像穿着粗布的乞丐一样,又饿又冷,还有人想给我们送花!我们一直想要的只有面包,但是这个人以为我们还有能力去想其他事情。你本来是被禁锢的、被封闭的,后来有人为你打开了一个通风口……又打开了窗户……原来,除了面包,除了食物,我们还能得到别人赠送的一束花!就是说,我们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一样的……其实这已经破坏了规矩:“让我给你们剪一束花吧。”不是摘花,不是采花,而是在自己的花园剪花。从这一刻起,也许我就开窍了,他们使我开窍了,让我开始转变……我记住了那束花,大大的一束鲜花,现在我的别墅里总是栽着这种花。(我们就坐在她的小别墅里,这里种着相同的花草和树木)我不久前又去了西伯利亚,回到兹梅伊诺戈尔斯克市故地重游,找寻我们的街道、我们的家、我们的地下室……但是房子已经没有了,拆了。见到每个人,我都要问:“您还记得我吗?”一个老年人想起来,是的,地下室曾经住过一个漂亮女孩,她生病了。人们更多地记得美好而不是痛苦。人们送花给我们,是因为芙拉季长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