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苦难中的甜味和俄罗斯精神的焦点(第5/8页)

他知道是谁告发了他。一个男孩子,和他同在少先队之家的一个小组。也许是他自愿的,也许是有人逼他写了那封检举信:格列布咒骂斯大林同志,为他的父亲,一个人民公敌辩护。在审讯过程中,调查员向他出示了那封信。格列布后来一辈子都在害怕,害怕那个告密者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当别人告诉他,那个人生了一个先天残疾的孩子时,他感到很恐惧——难道这就是报应吗?后来的事情是这样:我们有段时间还是邻居,经常在街上相遇,在商店里面互相打招呼。格列布死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们共同的一位朋友,她还不相信:“是他?这不可能,他总是说格列布怎么怎么好,说他们从小就是好朋友。”我明白了,我应该保持沉默。是的……给人知道这件事是很危险的,格列布懂得……劳改营的难友们很少来我们家,他也从来不找他们。可是每当他们出现在我家里,我就感觉自己像一个陌生人,他们是从我没有去过的一个地方来的。他们对那里知道得比我多得多。我发现他一定还有过别的某种生活……我明白,女人更容易承认,因为在身体里的深处,她对于暴力有所准备,甚至性行为本身……女人每个月都重新开始一次新生,这是周期,大自然在帮助女人。在劳改营的女人当中有很多单身者。我很少看到过夫妻二人都是从劳改营回来的。劳改营不会使男人和女人结合,一些秘密只能使人分开。他们都叫我“小女孩”……

“你和我们在一起有趣吗?”客人离开后,格列布问我。“这算是什么问题?”我感到受了伤害。“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当它很有趣的时候,我们的嘴里好像塞了根木棍,被堵住了,现在,当我们什么都可以说出来的时候,为时已晚。似乎没有人要听了,也没有人要读。”他们把写劳改营的手稿送到出版社,都被退回来了,编辑们甚至都没有读过就说:“又是斯大林和贝利亚?这赚不到钱。读者已经读够了。”

他习惯了死亡,对小小的死亡并不害怕……看守和盗贼勾结起来,把他们的配给口粮倒卖出去赚了钱,他们就只能吃沥青,黑色的沥青。许多人因此而死于胃梗阻。而他根本就不吃,只喝水。

他说一个男孩子逃跑了,是故意逃跑的,好让他们朝他开枪……男孩在雪地上跑,在光天化日下跑,无所遁形。他们射中了他的头部,用绳子拖回来,丢在简易木板房的外面,故意展示给所有人看!男孩的尸体在那里放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春天……

……选举日,上演劳改营大合唱。站在那里的都是政客、有权势的人物、妓女、扒手。他们一起唱歌颂斯大林的歌曲:“斯大林,我们的旗帜!斯大林,我们的幸福!”

他在流放途中遇到过一个女孩,她给他讲了调查员怎样劝她在笔录上签字:“你会下地狱的……但是,你很漂亮,一些首长会喜欢。所以你有机会被救下来。”

春天特别可怕,自然界中一切都在改变,万物更新……但是最好不要问任何人他们还有多少年的刑期。以春天而言,任何刑期都是无期的!鸟儿在天上飞,没有人会抬起头看一眼。春天的天空是不能看的……

我走到病房门口,又回头看了看,他朝我挥了挥手。几个小时后我回来时,他已经失去了意识。他好像在对什么人说话:“等一等,等一等。”后来就不说话了,躺在那里又过了三天。我对此已经习惯了。就是这样,他在这里躺着,我在这里生活。医院在他旁边给我放置了一张床。到了第三天,已经很难做静脉血栓穿刺了……我应该下决心让医生停止一切,让他别再受罪了,他已经听不到我说话了。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就我们俩,没有仪器,也没有医生。不再有人来看他。我躺在他的身边。感觉冷,我就钻到他的毯子下睡着了。醒来时……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我们是在家里睡觉,阳台门开着,他还没有睡醒……我害怕睁开眼睛,但是还是睁开了,回想起一切……我焦虑地站起身,把手放在他的脸上:“啊,啊,啊……”他听到了我的声音。他生命垂危,我坐在那儿握着他的手,听到了他的最后一次心跳。之后我仍旧久久地坐在他身边……我叫来看护,她帮助我给他穿上衬衫,淡蓝色的,他最喜欢的颜色。我问她:“我可以继续坐在这儿吗?”“是的,请吧。不过你不害怕吗?”我有什么好怕呢?我了解他,就像母亲了解自己的孩子……那天早上他很漂亮,恐惧从他的脸上消失了,紧张感离去了,活着时的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我又看见了那个瘦削的、线条优美的轮廓。东方王子的面孔。这才是他!这才是真实的他!但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的这个样子。

他的遗嘱只有一项:“请在我安息之处的石碑上写下: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得到过很多爱。世间最可怕的痛苦就是人们都不爱你。”(沉默)我们的生活就是这么短暂……短短的一瞬!我看到我那位容颜衰老的妈妈晚上在望着花园,以一种异样的眼神……

我们坐在那儿,久久地沉默。

我不行了……没有他我已经不会生活,现在仍然有很多人追求我,不断有人给我送花。

第二天我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我哭了一整夜,疼得说胡话……我过去总是要离开家,离开家……跑去别的地方。我勉强活了下来……昨天我又回到那里……他们把我送回来……我身上全都被绷带包住了,我解开过这些绷带,发现什么都没有愈合。往事没有离开……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我不敢把这些传达给任何人,没有人经得住,普通的双手是承受不了的……

玛丽亚·沃杰肖诺克:一段童年故事

我是“流放移民”的后代。我出生在一个波兰军官——流放移民的家庭[2]。在1939年(根据莫洛托夫-里宾特洛甫秘密协议[3])西白俄罗斯并入苏联后,成千上万的流放移民与家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因为他们被认为是“危险的政治因素”(摘自贝利亚给斯大林的报告)。这是一段大历史,而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自己的小故事……

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甚至连哪一年都不知道,我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大概。我没有过任何身份文件。我存在,又不存在。我什么都不记得,又记得一切。我想,妈妈一定是怀着我的时候被流放的。为什么?因为火车鸣笛和枕木的气味总会令我不安,还有站台上哭泣的人群……我可以乘坐设备良好的火车,但是如果旁边出现货运列车,我就会流泪。我不能看运送牲畜的车厢,不能听到动物的叫声……因为当年我们就是用这种车厢被押解的。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但是已经有了我。我在梦中没有看到过人脸,我所有的见闻都来自于声音,还有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