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施舍的回忆和欲望的感觉(第6/8页)

戈尔巴乔夫年代,是自由和购物券的年代,从面包、米面到短袜,一切都要凭票。排队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不过你是带着一本书在排队的,那是以前你不可能买到的书,而且你还知道晚上要去看电影,那电影以前是禁片,被搁置了十年。真让人陶醉!或者你的脑子里一整天都想着十点钟的那个《观点》节目,主持人亚历山大·留比莫夫和弗拉基斯拉夫·利斯切夫成了人民的英雄。我们了解了真相,不仅了解了加加林,还知道了贝利亚……实际上对于傻乎乎的我来说,只要有言论自由就足够了,因为就像我很快发现的那样,其实我就是个苏联女孩,我们吸收的苏联元素,比我们感觉到的更多。只要给我读多夫拉托夫[8],还有维克托·涅科索夫[9],再让我听听加里奇的演唱,对我就足够了。我并不梦想到巴黎蒙马特去,也不梦想去看高迪的神圣家族大教堂,只要让我们自由地读书和说话就行了。读书!我们的女儿奥尔加生病了,她只有四个月大,患了严重的支气管炎症。我害怕得发疯,带着她到医院去,可是一分钟都不敢放下她,只有在我的怀里她才能安静下来,我就这样一直站着。我抱着她在走廊里来回走啊走啊。如果她睡了半个小时,您想我该做什么呢?我不会睡觉,我很苦恼……为什么呢?因为在我的衣服腋下藏着一本《古拉格群岛》。哪怕只有一分钟,我也会翻开看两眼。就这样一只手臂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另一只手上是索尔仁尼琴。书籍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从天上落到了地下。幸福和欣喜的感觉突然夭折了,彻底崩溃了。我发现,这个新世界不是我的,不是为我而存在的。这个世界是另外一些人需要的。老爷的靴子踢到弱者的眼睛上,我们上升之后又狠狠地跌下去……可以说,这又是一场革命,但是这一场革命的目标是世俗的:人人都为了房子和车子。对于人类来说这是不是太庸俗了?满大街摇晃着穿紧身裤的人——应该说是狼!把所有的人踩在脚下。我的妈妈在一家针织厂做师傅,很快那家工厂就倒闭了,妈妈只好坐在家里缝制内裤。不论你走进哪一家,都可以看到妈妈的朋友们也都在缝制内裤。我们现在所住的房子,变成了工厂,人人都在缝制内裤和胸罩,还有泳装。其实还是大规模生产旧式的东西,然后找一些熟人,裁剪一些流行的进口货商标,缝到这些泳装上。然后女人们就一群群地集合起来,带着口袋去俄罗斯各地兜售,这被称为“内裤生产线”。那段时间,我已经在读研究生了。(愉快)我记得,一些事情很有戏剧性……在大学图书馆和系主任办公室里,有一桶一桶的腌黄瓜、西红柿、蘑菇和卷心菜,他们把卖蔬菜的钱拿来支付教师们的工资。有时,全系的办公室里会突然间堆满橙子,或一包包的男士衬衫……伟大的俄罗斯知识分子们尽可能地要活下来。我们还想起一个古老的方法——那是战争时期的吃法——到公园里的偏僻角落,到铁路边上的土坡上去种土豆,一连几个星期只吃土豆,或者一种酸白菜,不管你饿还是不饿。反正我一直到死都不想再看它们一眼了。我们还学会了用土豆皮做炸薯片:把土豆皮放到沸腾的葵花子油里,多放些盐。没有鲜牛奶,但是可以买到冻牛奶,把碎米粥掺在冻奶里煮。现在我还会吃这些吗?

最先崩溃的是我们的友谊……大家全都有事情要做,都要挣钱。以前觉得,钱对于我们来说算什么……金钱对我们完全没有控制力;可是现在,所有人都看重绿票子的价值,而不是苏联卢布,我们把卢布称为“印花纸”。我们这些读书的女孩子和男孩子,本来就是温室里长大的植物,没有任何能力应付我们终于盼来的这种新生活。我们期盼的是另一种东西,不是这个。我们读了一车浪漫书籍,生活却狠狠地踹了我们后脑勺一脚,朝另外的方向急速奔去。基尔科罗夫[10]取代了维索茨基。流行歌曲大行其道!大众趋之若鹜……不久前朋友又在我家厨房聚会——现在聚会已经很少了,大家争论起来:要是维索茨基还活着,他会去为阿布拉莫维奇[11]唱赞歌吗?意见分歧很大,但是多数人相信,当然会的。于是又出现另一个问题了:他会要价多少呢?

要是伊戈尔还活着呢?他在我的记忆中,依旧酷似马雅可夫斯基,英俊而孤独。(沉默)我和你讲了吗,我和伊戈尔是有些故事的……

“市场成了我们的大学”

许多年过去了,至今还是这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他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们一直非常要好,可是他还是自己决定了一切,一个人……对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你又能说什么呢?有什么办法?青春期时我也曾想过自杀,可是为什么?我也不明白。我爱妈妈、爸爸、哥哥……全家都非常好,可是有某种东西牵着我。感觉有某个地方,那边有某种东西,但那究竟是什么呢?……反正是有着什么……也许那边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更加明亮,比你现在生活的世界更加宏伟,那边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发生。在那个世界里,你能够参透某些秘密,那是其他方式不能够理解、用理性也不可能解开的秘密。就是这种冲动,让我也想去试一试……站到窗沿上去,从阳台跳下去……可是你其实并不想死,你想的只是跳到更高的地方,想飞起来,你觉得自己能够飞起来。你要像在梦境里一样行动,在晕眩中……当你进入自我的时候,就会想起某些光明,想起某些声音,还有使你感觉良好的情感状态,那里比在这里要好得多……

说说我们的小伙伴……我们还有一个廖什卡,不久前死于服药过量。瓦季姆在九十年代就消失了,他做过图书生意。开始好像只是个玩笑,一种随意的想法,可是自从有钱进来,敲诈勒索紧跟着就来了,一帮带枪的家伙找上门。他只好花钱买命,远远离开那些流氓,躲进森林里睡到树上去了。那些年人们不打架,直接就杀人。他现在到底在哪儿?没有踪迹……到现在警察也找不到他,也许已经埋在什么地方了吧。阿尔卡迪溜去了美国:“我宁可去睡到纽约的大桥下。”最后,昔日的同伴只剩下我和伊柳沙,伊柳沙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结了婚。在诗人和艺术家走红的时候,妻子还能容忍他的古怪,到了经纪人和会计师走俏时,妻子就离他而去了。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只要上街就立即发作,害怕得浑身发抖。所以他只能坐在家里边,当父母的大孩子。他仍在写诗,那是灵魂的呐喊。青春期的我们,听同一种录音带,读同一种苏联的小册子,骑同一种自行车……就是在那样的生活中,我们大家都十分简单:同样的时间穿同样的鞋子、同样的上衣、同样的裙子。我们被培养得就像斯巴达的年轻战士,只要祖国一声令下,我们立刻整装上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