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施舍的回忆和欲望的感觉(第5/8页)

与伊戈尔朋友的谈话

……这种激情黏合剂,把一切都聚在一起

我们当时真的年轻,青春是噩梦般的时代,我不知道是谁杜撰说这是美丽的年龄。你荒诞不经,你愚昧可笑,你为各方所不容,你不受任何保护。对于父母来说你还小,他们还在塑造你。你就像是在一个大罩子里面,谁都不可能碰到你。那种感觉……我很清楚地记得那种感觉……就好像在医院里面躺在玻璃房子里,得了传染病在隔离。你感觉父母只是假装想和你在一起,事实上他们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只是假装和你很近,实际上他们很远……父母猜不到他们的孩子是多么认真严肃。初恋,是可怕的,有致命的危险。我的女友认为,伊戈尔自杀是出于对她的爱。真傻!少女的愚蠢……其实我们所有的女孩子当时都爱上他了。啊,他太帅了!总是把自己装得好像比所有人都老成,但是我们能感觉到他非常孤独。他写诗。诗人就是应该冷峻和孤独的,应该死于决斗。

反正我们所有女孩子的脑子里都有很多青春期的琐事和废话。

这是苏联时代,共产主义的时代,我们是被列宁思想和炙热的革命理想培养起来的,慷慨激昂。我们不认为革命是错误或者是罪过,但也不是十分醉心于马克思列宁主义那些玩意儿,革命已经是抽象的东西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节日,还有对这些节日的期盼,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很多人在街上喊着振奋人心的口号,有人完全相信这些话,有人相信一部分,有人完全不相信,但是好像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幸福快乐。音乐声震耳欲聋。妈妈那个时候又年轻,又漂亮。所有人都在一起,都把这一切作为幸福来回忆……那些气息,那样的声音……敲击打字机键盘的咔咔声,还有农村挤奶女工的尖叫声:“牛奶!牛奶!”那个时候还不是家家都有冰箱,牛奶还是放在罐子里放在阳台上保存。装着母鸡的网袋在小窗口上摇晃。窗户上挂着花团锦簇的装饰品和安东诺夫苹果。猫的气味从地下室飘出来。还有苏联大食堂的漂白粉抹布的气味,这种气味再也闻不到了。所有这一切都好像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如今它们在我头脑里合成同一种感觉,成为一种情感。

自由就是另一种气味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情景……我第一次出国旅行之后——那时候已经是戈尔巴乔夫时代了,我的一个朋友从国外回来,这样比喻说:“自由就像一种上等酱料。”我自己也记得在柏林第一次见到超级市场时的美妙感觉:那里有上百种香肠和上百种奶酪,简直不可思议。改革之后,很多开放的新感觉和新思维等着我们,它们都还没有被好好书写,没有纳入历史,也都还没有一定的模式……但是我们很着急,要从一个时代跳到另一个时代,以为这样一来,巨大的世界就会向我们开放。那个时候,我们还只是对它怀着梦想,没有什么就想要什么,对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世界,我们的梦想很美好。我们一边梦想,一边过着苏联的日子,所有人全都要按照整齐划一的游戏规则行事。比如一个人走上讲台,满嘴瞎话,但是大家全都鼓掌,尽管都知道他在说谎,他自己也知道大家知道他在说谎,可是他继续振振有词,享受掌声。没有人怀疑,我们还将这样生活下去,但需要寻找一个藏身之地。我妈妈喜欢听加里奇被禁的歌曲,我也喜欢听加里奇……我还记得,那时我们多么想去莫斯科参加维索茨基的葬礼,警察用电子设备把我们拍下来,我们就高喊:“请拯救我们的灵魂吧!/ 我们被窒息得说胡话了……”“没打中,飞偏了,没打中/打到我们的炮兵了……”那时候经常打架闹事!校长命令我们和家长们一起来到学校。是妈妈和我一起去的,她在那儿的表现好极了……(沉思片刻)我们在厨房里生活,国家也在厨房里生活……无论坐在谁的家里,我们只要喝着酒,听着歌,谈着诗,打开一个罐头切几片黑面包,感觉就特好。我们有自己的宗教仪式:橡皮艇、帐篷、野营、在篝火旁唱歌。我们有着共同的符号,彼此都能认得出。我们有自己的时尚,自己的根据地。现在,秘密的厨房团体早就没有了,我们曾经以为永恒的友谊也没有了。是的……我们曾经以为那是永恒的关系,以为友谊至高无上。正是这种激情黏合剂,把一切都聚在一起……

实际上我们当中谁都没有生活在苏联,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旅游圈、登山圈……课后我们都集中到某个兴趣小组,学校分给我们一个房间活动。有个文学小组,我记得伊戈尔还在那儿读过他的诗,他很善于模仿马雅可夫斯基,令人倾倒,当时他有一个绰号叫“大学生”。总有一些成年的诗人到我们这儿来,和我们坦诚地交流谈话。从他们的嘴里,我们知道了布拉格事件的真相,阿富汗战争的真相。……还有什么活动?一起学习弹吉他。对了,这是必须的。那些年,吉他在我们的生活必需品清单中排在第一位。我们当时都是跪下来,等待倾听最喜爱的诗人和吉他手吟唱。诗人朗诵时,听众挤满了体育场。政府要出动骑警维持秩序。语言就是行动。在集会上站起来说出真相,这就是行动,因为很危险。走到广场上去,充满激情,肾上腺素狂飙,好像这样就能走出苦闷。在语言中宣泄一切……今天这一切都已经不可思议,今天需要的是做而不是说。现在人们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语言已经再没有任何力量。我们倒是想有信仰,但是做不到。所有人都鄙视一切,未来只是臭狗屎。过去我们可不是这样,啊,诗歌啊诗歌,语言啊语言……(笑)

我十年级就恋爱了。他住在莫斯科,我每次去看他只能待三天。早上在火车站,我们从他的朋友那儿拿到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坦姆[7]回忆录的胶印本,当时人人读她读得入迷。第四天一早就要还书,还要赶上路过的那班火车。我们通宵不间断地读书,只有一次跑出去买牛奶面包,甚至都忘记了拥抱接吻,光顾着互相交换这些纸张了。在某种妄想中,在某种颤抖中,一切都在发生,因为你的手上有这本书,因为你在读它……熬夜把书看完后,我们在空荡荡的城市里奔跑,赶到火车站,这时城市公交都还没有发车呢。我清楚地记得城市的夜景,我们走在大街上,这本书就在我的书包里。我们揣着它,就好像揣着一件秘密武器……我们就是这样确信,语言能够撼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