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第6/6页)

推开卧室的门,发现田冈的妻子已经在床上坐起来了。晚饭好像多少吃了一些下肚,床头柜上叠放着餐具。

“孩子在哭呢!”

田冈的妻子看样子担心得不得了。她摇摇晃晃地想要起身。

“好像是困了。美兰洗澡怎么办?”

田冈的妻子含糊其辞地回答多田的问题:

“能帮她刷好牙,再给她喝点茶,然后带到这里来吗?接下来的事我会做,您可以回去了。”

“但是……”

你的体温好像还没降下来,躺在一起睡的话,岂不是要把流感传染给美兰吗?

“托您的福,我已经好多了。明天早上应该能降到正常体温。”

田冈的妻子以一副毅然决然的口气说道。多田只好说声“明白了”,就此作罢。

这也难怪吧!跟两个突然跑上门来的便利屋睡在同一屋檐下,丈夫又不在家,哪个女人愿意啊?多田从田冈妻子枕边撤走餐具,忍住叹息踏上了过道。

客厅里,美兰独自在哭。

行天这家伙,看来是扔下孩子逃跑了!虽说在工作中途逃跑未免叫人瞠目结舌,可他不在反而让人安心也是事实。

多田对于行天的反应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在这之前,无论行天反复表现出怎样奇怪的言行,他都从没感到过害怕。因为多田知道,行天实际上是一个拉着理性的缰绳不放的人。

刚才的行天,明显不同于往常。看样子他是被恐惧支配了,已然到了尖声喊叫的边缘。行天的胆怯传染给了多田,多田也不明所以地感到畏缩。

害怕得浑身哆嗦的小小孩。把尖叫和抵抗通通吞没的黑暗感知到这种气息,侵袭而来。

仿佛依稀看见了这样的幻影,多田摇摇头,调整了心情。他单手握着牙刷,跪在美兰面前。

“不好意思啊。来,刷完牙睡觉喽!”

美兰又哭又闹,不肯张嘴。她似乎是被行天的凶恶模样给吓坏了,完全不肯乖乖听话了。多田伤透脑筋,拿牙刷轻轻戳了戳美兰的嘴唇,说道:

“妈妈在等你哦!”

“妈妈!”

大概是现在才想起妈妈,美兰顿时再次放声大哭。多田趁机把牙刷伸进张开的嘴里,由于掌握不好力度,刷得战战兢兢。

给美兰喝了妈妈事先做好的茶,多田把她带进了卧室。美兰朝坐在床上的母亲飞奔过去,田冈的妻子也紧紧抱住了美兰,简直像是活生生离别了一百年似的。不,对于美兰也好,对于田冈的妻子也好,也许这个半天感觉上就有这么漫长。

“谢谢您!”田冈的妻子抱着美兰点头致谢。“我这就去拿钱包……”

“我把转账的账户写给您。觉得麻烦的话,只要您打个电话,我们过来取也没关系。钥匙我们回去的时候会放进玄关的邮箱里,请放心。”

请多保重!多田说着关上了卧室的门。

收拾好桌子,在厨房洗好碗筷,多田觉得肩膀发酸。陪护孩子很累人啊!

如果儿子还活着,我至今还跟妻儿生活在一起的话,那将是怎样的每一天啊!

多田挥走蓦然涌起的幻想。家庭与健康食品。那个惊扰百姓的团体的理念,存在于距离多田极其遥远的地方。

他把散落在地板上的玩具收进箱子里,关闭电视和DVD机的主电源,然后在广告纸的背面写上转账账户和金额,搁到桌上。

接着他又检查了一遍厨房、客厅和日式房间,确定没有哪一处地方忘了收拾后,关上了电灯。

就在这时,阳台窗户打开的声音响起,同时,风掀动窗帘吹了进来。

多田一惊,回头一看,只见行天站在客厅里反手关窗户。在过道照进来的昏暗灯光中,行天慢慢走近多田。

“你怎么回事?没回去?”多田让心跳平稳下来后,问他道,但行天一声不吭。“一直在阳台吗?”

行天裹挟着冬日夜晚的寒气,来到多田面前后停住了。

“多田!”行天声音低沉、语气呆板地说,“算我求你,再也别带我来这种地方了。我讨厌没法好好说话、自己不会吃饭,什么都不会的小鬼。下回要是接到这种委托,你给我回绝掉!”

这么讨厌的话,你赶紧回去不就好了?多田很想这么说,但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明白,行天之所以陪伴自己上门工作,是因为希望能起到只有他能起到的作用;是因为多田此刻终于头一回打从心底深处明白了,行天身上怀有某种黑暗的东西,他一直在同这东西进行殊死搏斗。

“算我求你!”不知是天气寒冷的缘故,还是在忍耐着什么,行天微微地颤抖着说,“要不然我……”

行天的半张脸,被多田形成的人影给涂得黑乎乎的,恍如因被地球遮住光线而改变形状的月亮。

就在我们的背后,有一颗总是把我们照得黑乎乎的太阳。

行天另外半边的脸颊痉挛了,眼睑把闪烁着湿润光芒的眼睛遮掩了起来。

“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用不着害怕。多田很想这样告诉他。他很想像对美兰那样牵住行天的手。

你的小指不是接上了吗?“就算不能全部恢复原样,也能够好起来。”你不是对我这样说过吗?可你为什么就认为那样的一天唯独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呢?

但是,多田无论在言语还是行动上都没有表现出他内心想要做的事,他只是说:

“看护小孩,我也怕了。回去吧,行天!”

他们俩并肩朝按小时收费的停车场走去。天冷得像要下雪。穿着黑色大衣的行天,重新把围巾在脖子上严严实实地裹好。

“那条围巾,好像是我的吧!”

多田指出来后,行天微微一笑:“嗯,借来用用。”

虽然心想这可是前阵子刚买的呀!可多田又不乐意被说成追求时髦,所以也就忍住了没抗议。恐怕过阵子也就稀里糊涂地成了行天的东西吧?

坐进小皮卡,行天把围巾叠好后放在膝盖上。

“可能因为脂肪减少了一点吧!感觉今年的冬天冷得离谱。”

“这个嘛,是因为你上了年纪的关系啊!”多田叼着烟转动方向盘。

“你说,金刚力士像有多少岁呢?脸看着像大叔,可你看那肌肉,五十几岁的人不可能有吧?”

坐在副驾驶座抽烟的行天,那张侧脸已经回归平常,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副超然脱俗的样子。

小皮卡像是被细瘦的月亮追赶着似的一路直奔事务所。

能令冻僵的人复苏的光和热在哪里呢?

多田祈祷般地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