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银幕(第4/9页)

“请不要再叫我‘小姐’!我姓田中。”

“田中,什么?”

“……菊子。”

“小菊,能让我表示一下感谢吗?”

听行天嬉皮笑脸地叫自己“小菊”,她本来尽可以冲他发火的,但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笑容,她竟也给他逗得笑了。

“你说感谢,是咖啡对吧?”

“对。大马路上不是有家叫作‘阿波罗咖啡’的开张了吗,去过了吗?”

“没去过,但我不会去的。要是跟一个男人上咖啡馆,还不知道邻居们要说些什么话呢!”

“小菊,你几岁?”

“虚岁二十八。”

“哦!还以为才二十二三呢。这方面我很少猜错的,你看起来可真年轻啊!”

显而易见,就是惯用的口吻。可是,行天那轻轻眯缝着的眼眸,透着认真的神色,同时又实实在在地发出“我在拿你寻开心哦”的信号,显然没有恶意。菊子还是被他逗笑了。见菊子的神情松弛下来,行天似乎也很高兴。

“不就是上个咖啡馆吗?果然是有老公的?!”

“我有未婚夫。”

“在哪儿?”

突然想到现实情况,菊子点点头:“上战场去了……”

行天也许是对大致情形有所猜测,没再往下问。他合着大堂那台钟的钟摆,用手在检票台上打着节拍。他的手指修长,指节不突兀,很是漂亮。

“现在是什么?”

“工作。”

“没问你这个,问电影。”

“哦!”菊子说着把“真幌电影院”的放映排期表拿给他看。“《一夜风流》。一个星期,傍晚和夜里的场次都放这部。”

“耶利哥城墙。”

“什么嘛,你已经看过了呀!”

“上战场之前。”

原来行天也是从战场上回来的!菊子心想,这年头,只要没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谁都被征召入伍过吧?菊子将此刻不知在哪里做什么的启介的身世,嵌套在行天身上带着的似有若无的阴影里,呼吸不禁稍有些紊乱。

行天不知是否觉察到了菊子内心的波澜,他语调一变,说道:“是部好电影。我很喜欢啊!小菊你呢?”

“非常喜欢。”

菊子也说。感觉到似乎并不是在谈论电影,心脏一阵狂跳。

“我下回还来。”

行天说着把手从检票台上拿开,头也不回地走出玻璃门,到了马路上。

行天第二次出现,是在两天后的夜场。

大堂里有人,所以彼此假装素昧平生,一个卖票一个买票。行天把钱和一张纸条同时放到菊子手里,纸条上写着:“明天下午三点,站前广场见。”菊子把纸条塞进了裙兜里,顺便把汗湿的掌心在裙子上擦了擦。

她没等放映结束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所以不知道看完电影回去时,行天脸上是怎样一副表情。她看了看启介的照片,然后把它背面朝上放回了抽屉。

那是一个仿佛已然犯下背叛之过的、难以成眠的夏日夜晚。

尽管犹豫不决,第二天,她仍旧去了站前广场。正好是下午场刚开始放映的时候,所以她至少有大约一小时是自由身。她对放映室里的父亲说:“我提早一些去买东西。”父亲汗流浃背地坐在昏暗的小房间里监视着放映机,他并不感到特别诧异似的嘱咐了她一句:“留神点儿!”

行天已经先她一步来到广场,坐在长凳上看着公交车发车又进站。这样的地方容易招人耳目。菊子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在阳光强烈的仲夏午后,进出车站的人出乎意料的少。

菊子空开一人的间隔,在同一张长凳的角上坐下了。行天用手指夹住一只瓶子的瓶颈,利用长凳的边缘巧妙地打开了瓶盖。

“给你。”

他递给她的瓶子里装着黑色的液体。

“什么,这是?”

“可口可乐。来车站背后的美国人给的。还冰着,你喝喝看。”

接过来的这只瓶子确实凉冰冰的。乍看像是咖啡,稀奇古怪的。总不至于是毒药吧!想到这里,菊子把心一横,一扬脖,灌了一口液体下去。直接拿嘴对着瓶口喝,这还是头一回。

“什么,这是!”

就在可口可乐通过喉咙的一瞬间,菊子呛得直咳嗽。“一股药味儿!”

猛烈的碳酸刺激得舌头火辣辣地疼。好像是将药草茶经过蜜制后用苏打水煎制而成的。

“没错儿!”看着咳嗽不止的菊子,行天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帮家伙,特别喜欢喝这东西,我总是觉得不大能理解。”

“你倒好,把不大能理解的东西给人家喝!”

菊子说着又一次战战兢兢地尝了尝瓶中物。

“你倒是一边抱怨一边喝啊!”

行天饶有兴趣地看着被碳酸刺激得流泪的菊子。

“这味道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哎,用不着勉强。”

行天伸长手臂从菊子手中拿回了瓶子。剩下大约一半的可口可乐,他自己给喝了。行天的嘴唇就贴在瓶口,菊子见状别开目光。真幌站的三角形屋顶上漂浮着一朵洁白的夏日云彩。

“《一夜风流》怎么样?”菊子问。

“跟过去看的没两样啊!”

听行天这么一说,菊子噗嗤笑出声来:

“那是当然喽!同样的拷贝嘛!”

“耶利哥城墙注定崩塌,相比安稳的生活,女人更愿意选择心爱的男人。”

菊子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她看了看行天,行天也正在看着她;两人相对凝视。

“我说的是电影呀!”菊子说。

“啊,你说的是电影啊!”行天说。

“你呀,好像不是真幌人呢!”菊子一面抻开裙子的褶皱,一面转变了话题。“你在这儿做什么工作呢?”

“做些不大能跟人讲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穿花哨衬衫的男人从站内走出来,正是前些天的无赖中的一个。这无赖发现行天,“啊”地动了一下嘴。

“那么,再见了!”

行天对菊子留下一句话,单手拎着可口可乐的空瓶,穿过广场朝那个无赖走去。当着菊子的面,行天不给对方任何准备的机会,抡起瓶子兜头朝无赖的脑袋砸下去。瓶子碎了,无赖的额头也破了。行天睬也不睬那个流血倒地的男人,兀自迅速消失在了大马路的人群中。

菊子目瞪口呆,乘着警官跑来扶起无赖的机会,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长凳。

在返回“真幌电影院”的途中,为了抑制笑声,她很是费了一番苦心。

“他真的是一个高傲的讽刺家,而且孔武有力,是一个像克拉克·盖博[14]那样的好男人。”曾根田老太太说着长舒一口气。

“可有人说过你像克拉克·盖博?”多田问行天。

“怎么可能嘛!我的下巴可没有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