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银幕(第2/9页)

“怎么是我呢?!”

“都已经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对方的姓名都忘了,就假设是行天吧!”

老太太自说自话地就这么定了。她似乎感到难为情。多田心想,她不是真的把姓名给忘了,而是想要珍藏在心里吧!

战败后两年,虽然尚未到完全恢复的程度,但人们和城市都在渐渐地恢复活力。

横滨中央交通的长嘴公交车响着警笛,在真幌大道的人群中缓缓前行。菊子走到干货店的檐下挤到前面,目送公交车开过。不明白有什么好玩的,小孩子们跟在公交车后头转圈圈;活像一群小狗似的吵吵闹闹、喜笑颜开地跑过去。

一时退避至道路两侧的人们,等公交车一开过去,便又把大马路挤了个水泄不通。每发现一个复员兵模样的年轻男子,菊子就忍不住回过头去认一认;接着叹一口气,重新回过头来看着前方。一个身穿无袖圆点连衣裙的年轻女人,和一个穿和服的母亲,她们俩目光殷切地眺望着蔬果铺的露台。

她心头生出局促不安来,把视线投向脚边。鳞次栉比的商店即使洒了水,未经铺设的路面仍是沙尘飞扬,无计可施。穿在木屐上的藏青地碎白纹木屐带脏得泛起了白色;朴素的短袖衬衫,搭配自己缝制的毫不出奇的藏青色裙子。这样一副打扮,就算那个人回来了,也许也只会是一脸失望的神色吧?

从市场那边传来热闹的气息,菊子赶忙打消了自卑的念头。眼下最要紧的是购买晚饭的食材。只要能买到一点点酒,就能让父亲高兴。不过,今天的价格又是多少呢?有传闻说酒类很快就要脱离配给制,转成自由销售模式,但是流到市场上的量还是很少。

真幌这座城市幸运地躲过了战争的劫难。想必是美军那把东京烧成一片荒原的轰炸机,没能顾得上这座农户占大半的小城吧?

但是,就在战争结束那年的春天,真幌站前发生了一起火灾。那是一起大火灾,以省线真幌站为中心,开在马路边的商店,有六成都被烧毁了。因为是白天起火,所以没有人死亡,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对于早已因战争而身心俱疲的城市居民而言,这同样无异于施加了最后一击。

即便没有遭到原子弹的轰炸,但战争仍给生活投下了阴影。在箱急真幌站,在省线真幌站,菊子曾多少回送别出征的真幌男儿!

他们并不是军人,而是附近面熟的大叔,是朋友的兄长,是自从出生那一刻起便共同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人们。尽管如此,某一天却突然不得不打扮成士兵的模样,在“万岁”声中被送上电车。

当她的未婚夫、曾根田建材店老板的儿子出征之时,菊子就觉得忍无可忍了。虽然没法大声呼喊,但她盼着这样一件愚蠢的事情尽快宣告结束。

“真幌电影院”战争期间也巧妙地瞒过官兵的眼睛,放映外国电影和日本老电影。有些是因为战时局势混乱,没能还给官配当局的胶片;有些是从和“真幌电影院”一样继续在地下放映的横滨名影院借来的胶片。在那些施行灯火管制的漆黑夜里,秘密的银幕闪着白光。城里的居民,从电影院的后门偷偷进来坐好。

《我毕业了,但……》《河内山宗俊》《鸳鸯歌合战》《蓝天使》《暗黑街的老大》《城市之光》,和平的日子、让人心跳加速的武打电影、欢喜和冷酷,这里面都有所描述。

菊子尤其喜欢的是《一夜风流》。在平时还能看到外国电影的那个年代,那是最后的优质公映影片之一。在深夜的秘密放映会上,菊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痛痛快快吵架的男女。美妙的恋情。生意萧条的酒店。美国。公映时心如鹿撞地和未婚夫一同观看过的影片,那时,她感觉一切是那样的遥远。

战争结束后,没回来的人很多。她未婚夫也没回来。生死不明,她只有等待。

火灾中烧掉的商业街暂时无人理会,光靠留在城里的老人和妇女儿童,连灭火都灭得不利索。没气力、没体力、没财力,盖起棚屋重新营业的商店也只能是东一间西一间的不成气候。

那条街的面貌发生改变,是在前年的八月十五日以后。复员回来的男劳力,加上真幌城外来的流浪汉,棚屋眨眼间加盖了一片,从而形成一个市场。位于河对岸的神奈川县的陆军飞机场被驻屯军接收也是一大推动力。在省线真幌站的铁路对面,转瞬间兴起了暗娼业。掌控娱乐街的江湖人士,带着娼妓的美军士兵,也都来到了真幌大道上。任凭警官取缔了一次又一次,黑市物资依然飞快地卖光。

因为不在黑市上买的话,就连吃饭都成问题,没办法。

菊子拿出放进购物篮里带来的一升瓶,只让对方倒了一半精米进去。还买了几块看着有些奇怪的白鱼肉,今晚做个萝卜煮鱼就行了。好,接下来就去看看哪家店的角落里有卖便宜的私酿酒。

“小菊,我进了好的旧衣哦!”

“请来这儿看看杂志!”

听着店家的招呼声此起彼伏,菊子微笑以对,她穿过棚屋间的狭窄过道,一直往里走去。

将真幌作为根据地的冈山组,就在前阵子刚刚为市场安置了拱廊。说是拱廊,也不过是在过道的顶上铺了白铁皮而已。下雨天买东西确实轻松不少,但是像今天这样天一晴,风吹不进来,就很闷热。

在过道正中央站住脚,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时,有脚步声从背后逼近,那人经过时用力拉住了菊子的胳膊。

菊子发出一声短短的尖叫,脚下一趔趄。她以为是小偷,一下子用空着的手护住购物篮。

“抱歉,让我躲躲!”

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菊子被他硬拽着像个盖子似的站在市场岔道—小胡同的入口。那男人似乎蹲在菊子背后黑暗的胡同里。

“人跑哪儿去啦!”

伴随着怒吼声,三个一看就知道是阿飞的男人,从过道上跑过来。为了泄愤,他们边跑边把五金店的水盆给踢飞了。顾客也好,店主也罢,全都缩起身子静观三个男人的动向。

无赖们毫不客气地看着菊子,恐吓道:“喂,小姐,有个年轻男人来过吧?”

菊子抬起右臂指着与市场反方向的出入口,颤抖着声音回答道:“往那边跑了。”

三个男人消失在过道前方后,市场终于恢复了原有的平静与秩序。

“我说……好像走了。”

菊子小心翼翼地探头看着胡同里面,终于看清楚了貌似骚动原因的男人的模样。

背靠棚屋的墙壁蹲着的那个男人,不知何时抽起了和平牌纸烟。他吐出一口烟,直起身笑着对她说:“麻烦你了,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