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锃亮的天空令我的心情明亮了许多,我将厚围巾往脖子上一绕,把笔记本电脑放进背包里。小说的初稿总算赶完了,保存在电脑的硬盘里,等待连接上网络后发送出去。

“今天可是平安夜。”我语气坚定地告诉佩兰,“我也得放松下才行。如果杰克依旧冥顽不化,听不进我的解释,那可是他自己的损失,对不对?”

佩兰对此不做回答,只是抖了抖一只耳朵,耐心地蹲在门前。等我准备好了以后,它跟随着我一起出门。这几天它走路有些缓慢,外面天寒地冻的,我担心它的行动会更加迟缓。不过,无论我怎么劝它回去,它都不予理会,固执地陪我往前走,柔软的肉垫踩在地上,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它表现得异常安静,这么文静一点儿也不像它。我们来到林中空地后,我弯下腰来挠挠它的耳朵,直视着它的眼睛,想知道它是否安然无恙。它的眼神隐忍而深沉,似乎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却不动声色。它今天的表现怪异极了,令人忐忑不安。那一瞬间,我心急得张口问它怎么了,却忘了它只是一只猫,无法回答我的问题。

它用头蹭了蹭我的手心,在地上坐了下来,留我一人独自前行。当我回过头去看时,它依旧雷打不动地坐在原地。透过佩兰之石的圆孔,我可以看到它的两只眼睛正注视着我。不知为什么,我不自觉地举起一只手,朝它挥手告别。

村子里好不热闹,孩子们放寒假了,大人们也不用去上班,亲戚们纷纷上门问好。每家每户都在家里摆好了圣诞树,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家里,把圣诞树照得熠熠生辉。各家的门上挂着冬青树枝,圣诞红,还有彩带。就连河边的船也纷纷换上新衣,船桅包了一层金银箔。

天气十分寒冷,许多行人躲进咖啡店里,捧着一杯热巧克力捂手。我往最里边的座位走去,费了一番力气才挤到一张桌子前。坐下来以后,我连接上店里的无线网络,快速地在邮件正文里打下几行字,告诉编辑文稿写得略为仓促,最后祝福他圣诞节快乐。按下发送键后,邮件成功投递出去,我也舒了一口气,心里顿感轻松许多。

虽然我决定要好好地过圣诞节,但总忍不住会想起杰克。每当窗外有人经过,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朝布满了雾气的窗户瞧一眼,希望能在嘈杂的人流中听见他的笑声。最后,我强打起精神从座位上离开,把它让给三位老妇人。往杂货铺走去的路上,我的手机嗡嗡地响了。

嗨,姐姐。伦敦天气太恶劣了!火车出发时间推迟了,不过应该很快就能发车。—X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对他的乐观表示怀疑。先前我没有注意到天气正在转变,云霭越聚越厚,灰蒙蒙的,似一团潮湿的羊毛,遮蔽了整个天空。杂货铺里的客人挤在狭窄的过道里,侧着身子从对方身后穿过,去拿店里仅剩的零星商品。幸好我提前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采办好了,昨天让雷格的侄子开着四轮摩托车送到家门口。

“派克小姐。”看见我走进店里,雷格冲我露出和蔼的笑容。他的头上戴了一顶圣诞精灵帽,正好弥补了秃头的缺陷,“昨天把货送到你家了,东西应该都完好无损。你和佩兰没把它们吃光吧?”

“那倒没有。”我大笑着说,“只是顺路过来跟你说一声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派克小姐。我记得你说过,你家人会从伦敦过来?”

“他们已经上路了,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伦敦天气不好,我想大家都知道。”

这时一个穿着厚重大衣的男人走了过来,把一瓶雪利酒“砰”地放到收银台上。我朝他看了一眼,认出他是那几个卖鱼给我的渔民之一。

“是啊,天空乌云积聚。”他大声而肯定地说,“就算下起雪来我也不会惊讶。”

“下雪?在康沃尔这地方?”我哼了一声,不信地说,“我才不信哩,除非亲眼看到。”

“根据我的判断,今晚你就能见到了。”男人信誓旦旦地说着,并将酒塞进衣服的大口袋。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说:“圣诞快乐,派克小姐,还有……它。”

当我走过那座小桥时,冻人的冷气升腾而起,在河面上流动。虽然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要赶紧回到家里,但还是忍不住绕了远路,想在回家之前再去一趟造船厂,就算他们可能已经动身去杰克父母家。当我来到造船厂后,整个地方有种人去楼空的感觉。那歪斜不对称的窗户,平日里总是透出温暖的灯光,现在却黑漆漆的,工坊和棚屋里也悄然无声。万一家里会有人呢?我不死心地敲了敲门,但是无人应答。

我有点伤心地走回树林里,往恩斯尤尔的方向走去。明明离晚上还有好几小时,天色却越来越阴暗,阳光似乎被天空给吞没了。我感觉吸进肺里的空气很浑浊,仿佛隔着冰层的裂缝,呼吸那点稀薄的氧气。就在我跳进林中空地的那一刻,所有的声音消失了,仿佛巨龙吸水一般被吸走了。

店里的渔民说的没错。

在赤裸的大地之上,在佩兰之石的上方,轻飘飘的雪花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好似蝴蝶在空中轻盈地旋转着。我看见有几片洁白的雪花,率先落在古老而沧桑的地面上。我仰起头来,任凭雪花落在我的脸颊上,落在我的眼睛上,瞬间即被融化。这时,我听见一道又一道纷乱的声音,迅速地从我耳边一闪而过。

有低喃声,有尖叫声,有哭泣声,有浅唱声,它们交织在一起,如微风般从我耳边划过。虽然我听不清楚那些破碎的言语,但我知道它们是属于这座山谷的声音,恩斯尤尔将它们珍藏了起来,几百年后将它们送回人间,成了现在在我耳边回荡的声音。

在这片土地上,曾有人用刀子在石头上刻下誓言,曾有人在树林里发足狂奔,曾有人策马奔腾,曾有人放声歌唱,曾有人泫然泪下。这些故事如电影胶片般一幕幕展开,只有它贯穿始终:沧桑的眼睛,浅黄的瞳孔,如鹰般锐利的眼眸。我一直以为是我的想象力在作祟,才会在每个梦境中都看到它,万一事实不是如此呢?万一千百年来它一直守候在这里,保护着这座山谷呢?还有……我睁开眼睛。今晚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今晚是平安夜,是圣诞节期最重要的日子,如同火焰正中心燃烧着的木头。以前的人们曾认为,在这天夜里人间与地狱的边界将会变得模糊,地狱的鬼魂将会重返人间,在人间游离。

忽然之间,我想起今早佩兰那奇怪的眼神。它坐在林中空地,坚持目送我离开,仿佛知道大限将至,坦然等待那一刻的到来,而我身后的石头也在暗自等待着。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它看上去比平时大了些,赫然耸现在林中空地,心急难耐地等候平安夜的降临。朵朵洁白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与那深灰色的大石形成鲜明对比。一种不祥的预兆涌上心头,我轻轻喊了一声“佩兰”,开始朝小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