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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小家伙儿。”它正用爪子去碰地上一包用报纸包裹住的食物,女人小声地对顽皮捣蛋的它念了一句,然后将报纸摊开来。新鲜的鱼肉一露出来,它便迫不及待地扑上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女人不由得笑了,将其他两包食物也打开,放在石头边上。一开始她还担心其他动物会来抢佩兰的食物,但是那几个老渔民却叫她放一百个心,方圆百里的飞禽走兽都很识相,知道不能打佩兰食物的主意。

它一边吃着新鲜的鱼肉,一边发出满足的呜呜声,整片空地都是它的声音。襁褓里的孩子开始不安地动起来,眉头皱得紧紧地。女人见状解开衬衣的纽扣,冬天的寒风灌进衣服里,冻得她都起鸡皮疙瘩了。她赶紧用披肩包住自己的肩膀,将孩子抱起来凑到胸前。

“科林……科林……”

她还在哼着古老的歌,慈爱地看着怀里的小不点儿。在她的世界崩塌以后,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希望,是她坚持活下去的动力,是丈夫留给她的最后的礼物,也是上帝最完美的杰作,充满无限生命力。

在这无比安宁的时刻,林子里一片寂静无声,天空正在逐渐变暗。在这冰冷刺骨的天气里,女人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变成了一团白雾。很快,她就得回河边的造船厂,在厨房里忙碌地烧菜做饭,在丈夫的亲人面前强颜欢笑,庆祝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圣诞节。但是此时此刻,在这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她可以与自己真正的家人独处,虽然只有两个人而已。或者说是三个,算上那只猫的话。她这么想着,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她正打算将孩子从胸前移开,站起来重新将煤油灯点亮,地上的猫突然发出警惕的叫声。一个男人远远地站在林地的另一头,视线死死地盯在她身上。她看见黑色的密林里有动静,于是热切地盯着树林。想到了在圣诞节期间,在这个暮色渐浓的傍晚,在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之际,也许是他们回山谷里了,她便更加热切地望着树林,焦急地搜寻他们的身影。

“弗兰克?”她声音颤抖地喊道,“汤姆?”

一个男人走出来,踏进林中的空地。当然,来者既不是弗兰克,也不是汤姆。他身上披着一件厚大衣,里面穿着一套军装,上面挂着绶带和勋章。他的视线先是与她交会,接着落到了她怀里的孩子身上,最后才瞥见她袒露在外的乳房,如触电般迅速移开。

“对不起。”他僵硬地说,“我并非有意……我是来找维奥莱·罗斯卡洛夫人的。”

“我就是。”她重新整理好衣衫,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给孩子擦嘴巴。

听了她的回答,男人没有再说话。

“我猜,有人告诉你我在这里?”她问。

“是的。”他站在远处回答。他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按在胸口上,仿佛那里有伤。看到地上的黑猫,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佩兰已经解决完晚餐,此时正蹲坐在地上,打量着这个陌生男人。

“真是太奇怪了。”他先是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以军姿站立,一脸严肃悲痛地说,“罗斯卡洛夫人,您的丈夫和儿子为了祖国英勇捐躯,我来是为了向您致以深深的慰问,望您多多节哀保重。”他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为了表彰他们的功绩,皇室准备了这两样礼物,让我在圣诞节送过来,感谢他们为国家做出的贡献。”

他将一个牛皮纸包裹递过去,像一个忠诚的士兵等待司令的下一步指示。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抚摸着孩子的背,沉默了许久。她想要的是丈夫和儿子活着回来,而不是两块冰冷的牌子,时刻提醒她那痛苦不堪的事实。想到这里,她将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

“不管那里头包着什么,我现在都没有手可以拿。”她安静地说,“如果你可以搭把手的话,请帮我把它们放在篮子里吧。”

男人皱起眉头,牙关紧咬。他大步朝篮子走去,把包裹放到篮子最底下。在那之后,他无所适从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用力地盯着地面看。

他看似就打算那么杵着,没有任何要动的意思,她率先开口道:“可以请你帮我把那包东西打开吗?报纸包着的那包东西,就在我的左边。”

男人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仿佛听见了什么离奇的要求,最终却还是点了下头。

“这是什么?”他看见里面有一团黏滑的东西,脸顿时皱在一起。

“碎鱼肉,给它的。”她用下巴指了指那只正热切地盯着鱼肉的猫说,“能否麻烦你把那些肉拿过来?”

“我才不要伺候一只猫。”男人回嘴道,倔强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女人一言不发,当孩子发出嘟哝声时,她轻轻地摇晃她。男人盯着地上的鱼肉看了几眼,然后一把抓起它们,大步流星地朝那只猫走去。

“喏。”他将鱼肉甩到地面上。对面的猫倨傲地看着他,奈何招架不住鱼肉的诱惑,最终还是走上前,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嘴边的胡须一动一动的。

他回到女人坐着的地方,看着她身后靠着的大石,灰色的表面粗糙不堪,中间有一个圆孔,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

“我可以坐下吗?”他看着女人身旁的空地,口拙地问。

女人心里感到诧异,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看来这并不是简单的慰问家属,不过今天本来就不是普通的日子。

“当然可以。”

他嘟哝着弯下腰,战战兢兢地靠上那块石头。坐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我从来没有在这里坐下过,小时候我一直很害怕这个地方。”

女人无声地笑了。“我也是。”

“以后再也不怕了。”

“可不是吗?”

男人深深地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把手放到石头上,眼底闪过一丝欣慰。“我很高兴它还在这里。这些年来,我们失去了太多。”

在快要消失殆尽的暮光中,他朝她转过头去,悲伤地说:“回到村里后,我感到难以适应。我的伴郎,村里的技工,啤酒厂来的男孩……他们全都不在了,我所看到的是他们离去后留下的空白。没有了他们,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该怎么运转下去。”

女人看着他的眼睛,说:“特雷曼诺上校,无论发生了什么,地球依然会转动,这是唯一亘古不变的东西。”

“你恨我,不是吗?”他的眼睛明亮而热切,“因为我们这些年做过的事,背地里你们罗斯卡洛家的人都在诅咒我们。现在也是,你该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也确实该骂。”

女人将头枕在石头上,叹息地说:“其他罗斯卡洛家的人是怎么想的,我无法代表他们的意见。就我而言……我并不想骂你。也许我曾诅咒过你一次,希望你死在托马斯前面。他死了以后,我便心痛得麻木了。弗兰克也走了以后,我便彻底无知无觉。那一段时间,我活像一具行尸走肉,内心被彻底掏空,直到我感觉到她的存在。”她低下头来,看着怀里的宝宝,接着说,“现在,我只关心这个孩子。我的心里只有对她的爱和希望,有时也会有担忧,但绝没有恨。特雷曼诺上校,我没有心思去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