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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将这条记录拿给杰夫看时,他啧啧地为之叹息。“真是懒惰啊!碰到这样偷懒的书记员,再好的历史学家也没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拍了拍我的手臂,仁慈地说,“如果你还想继续,欢迎你改天再来。”

我摇了摇头,沮丧得说不出话。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上面提到的“情况”,就是我苦苦寻找的线索。1919年那年,恩斯尤尔肯定发生过什么。但是,光凭这语焉不详的一句话,根本不足以证明什么。尽管如此,在杰夫将它放回地下室之前,我还是迅速地掏出手机拍下它。

教堂外,凛冽的寒风从河上吹过来,幻化作一只巨爪,紧紧地把我缠了起来。1918年,在那黯淡无光的日子里,它也是这样紧紧地扼住这里居民的咽喉。一无所获的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山坡,往恩斯尤尔的方向走去。在我身后是熠熠生辉的圣诞节灯火,远远望去犹如一条五彩长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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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万寿无疆,人类生死无常。土地会衰老,也会还童,如同海边的池塘,潮涨则满,潮退则枯。它们的生活方式,与人类截然不同。尽管如此,人类生活过的痕迹终会烙印在土地上,他们甚至会动用各种手段,改变土地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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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没有胃口,我只简单地吃了几口晚饭,连豆子吐司也变得索然无味。佩兰一直蜷缩在扶手椅上没有下来过,似乎是被心情低落的我给传染了。当我把鲭鱼肉摆在它面前时,它却一反常态,丝毫不为美食所动。

我蹲在椅子前,好奇地看着它。它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瞥了我一眼。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和胡须,它的鼻头看上去很干燥,这让我有点儿担心。我抱起它,它全身软绵绵的,趴在我的大腿上呜呜地喘息着,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生龙活虎。

“小家伙,你是不是病了?”看它眼睛半睁半闭,想到它可能生病了,我就忍不住一阵心痛。我甚至不敢想象,没有了它的陪伴,我的生活会是怎样。它是山谷的精灵,是恩斯尤尔跳动的心脏。我给它重新倒了一碗干净的水,我上楼睡觉时,准备把它也抱上楼。它乖巧地没有抗拒,而是安静地趴在毛毯上,蜷缩成一团。

我用被子包裹住自己,将寒冷隔绝在外。我的身体已经筋疲力尽,大脑却还不知疲惫地转动着,思绪乱飞。我向佩兰承诺过,一定会保住它的家,可我已经黔驴技穷,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守住它。跟特雷曼诺对抗,如同徒手抵挡洪水,不过是异想天开。我头脑清醒地躺在床上,听着夜风吹进烟囱的呜咽声,猫头鹰昼伏夜出的鸣叫声。真希望佩兰突然弓起背脊,从床上跳下去,加入到猫头鹰的行列,在月下彻夜鸣叫。

几小时过去了,我渐渐地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佩兰依旧趴在床上,没有任何动静。我从来没见它这么安静过。在清晨到来之前,我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伸出手查探它的气息,确认它是否还在呼吸。这时,它掀开一只眼皮,慢悠悠地望向我,在壁炉里微弱的火光下,它的眼睛闪着青铜色的光。我突然睁大眼睛,麻利地爬出被窝,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就急匆匆地跑下楼。我赤脚踩在冰冷的楼梯上,一楼的地板更加冰冷。我怎么就把它们给忘了呢?

那两块铜牌正安静地躺在抽屉里。我将它们拿了出来,摸着铜牌背面的绒布,触感柔软细腻,好似抚摸的是动物的皮毛。我用火钩子拨拨壁炉里的火,让它们烧得更旺些,然后拿着两块铜牌,朝壁炉靠近。它们反射着壁炉里的火,像是两只反射着火焰的青铜眼。借着壁炉的火光,在失去光泽的铜牌表面上,我看见了上面刻着的图案和文字。我皱起眉头,凑近再看。

“他为自由和荣誉而死。”我轻声念着上面的文字,内心不由自主地颤抖。当我恍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奖牌,而是战死将士的纪念牌时,一阵战栗传遍了我的全身。我颤抖着指尖,一字一顿地抚摸着两块牌上的名字:

弗兰克·约翰·罗斯卡洛

托马斯·彼得·罗斯卡洛

然后,透过铜牌反射的光,我看到背后有一团黑影快速掠过。

“佩兰?”我试探性地喊道,转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见。我回过头来看了看壁炉,又看了看手中的铜牌,上面依旧有东西移动过的痕迹。这一次,我没有贸然转过头去,而是按兵不动地盯着铜牌里的影子。过了一会儿,有东西移动了,前门被缓缓地推开。

如果是以前,我早已害怕得把头埋进沙里,现在的我却站着屏息不动,虽然差不多快断气了。终于,远处有女人的声音传来,喃喃地浅吟低唱声。我慢慢地转过身去,正好看见一条黑色的尾巴消失在门外。

“等等……”我踉跄地跑到门前,地板冷得我直倒吸气,“佩兰,等等!”

外面天色依然很暗,太阳还躲在大山背后。在小路的那头,我看见了一道摇曳的灯光,像是从煤油灯里发出来的,我不由自主地朝那道光走近,一步又一步。

“等等……”

不知不觉我已置身于茂密的树林中。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在喘气,可我不记得我曾奔跑过,也不记得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正当我弯下腰大口喘息时,我意识到连天色也变了,不再是夜晚的黑色,而是冬日黄昏的灰色,天边飘着淡紫色的云层,似雪纺般细腻。

这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一个女人靠着佩兰之石坐着,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我刚想开口问她为什么在这里,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她来这里是为了履行一个诺言,一个烙印在她丈夫和儿子血液里的诺言,一个未来将由她的女儿继承的诺言。当冬青树的果子变红时,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来山谷里,带着食物而来,最好的食物。当她告诉那些渔民她要去哪儿时,他们立刻就心领神会,不停地往她的篮子里塞食物。

随着暮色越来越暗,她不得不依靠一盏煤油灯,寻找回家的道路,轻轻颤动的身体惊动了怀里的孩子,孩子的小脸蛋微微地皱了一下。女人轻轻摇晃着臂弯里的孩子,轻声地哼起古老的歌来,安抚孩子入睡。

“绿林里的第一棵树,它就是冬青树!”

黄色的眸子在黑暗中眨动着,一阵窸窣声突然响起,一只黑色的猫从树叶中蹿出,快步跑进林中空地,发出“喵”的叫声,与女人的歌声融为一体。

“你好,佩兰。”女人将孩子放到大腿上,轻声地向跑来的黑猫打招呼。

它比她记忆中的样子要苍老了些,黑色的毛里夹着几根白色的杂毛。它和往常一样大胆地走到她坐的地方,低下头来用鼻尖轻嗅她的靴子,然后跑去用身子磨蹭那块石头,好似在跟老朋友打招呼。磨蹭完后,它跑到女人腿边,看了看熟睡的婴儿,好奇地闻闻她。女人一边将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边留意着它的举动,它毕竟是只动物。不过,它很快就心满意足地走开了,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也许是因为被它湿湿的鼻子碰到了,原本正睡得香甜的小婴儿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打量着四周,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淡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