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之卷(第5/6页)

他放眼望去,山坡绿得出油,湿湿的那种绿法。正当采摘季节,附近农家雇来的茶娘轮班采茶,也都是静默无语。他眼力不尖了,辨不出谁是谁家的媳妇,个个包头戴斗笠,背着大茶篓,倒像一朵朵移动的春花。要是以前,他打老远就能盯住他老婆的背,她瘦,最娇弱最敏捷的那朵春花,就是她。

十来年了,她不知茶味。只清明时节,儿孙媳妇提壶茶酹她的墓草。他心里难免颠簸,这喝法不规矩,只肥了芒花杂草而已。

那时,如果他父子不霸在茶厂里忙着杀菁,没日夜跟新购的机器打转,兴许她能多活些岁数。她那会儿已病得够萎凋了,茶季一开,硬是撑下床做活:“冲点茶气,才精神呢!”随手抄起竹畚箕,不知灭在哪座茶叶堆里,待发现她摊在地上,一张黑脸苍得像白毫乌龙,剩下的活就是替她买棺烧纸钱了。

十来年,他每回下山看见茶店里细皮嫩肉的先生小姐正在买茶,老泪就收不住。大太阳底下,人家买茶,他的春花缩手缩脚入了棺,像一捻茶叶。

好歹,自己也七老八十,往后的日子可以掐指来数,见她也不远了。生时同床,死了做邻居,免得儿孙媳妇提壶茶水两头跑。他定定地看着小孙女一屁股坐在竹盘里撒茶菁,乐得像一只啁啾的小麻雀。他心里有个主意,见了她记得说给她听:“我们那个小孙女,三两岁才鼻屎大,抓茶菁吃,跟你当年刚做媳妇一样憨!记得吗?记得吗……”

小碟,点线香。

夜雨,寂静。

手边一本好书,案头一壶好茶。

铁观音

“总共十公斤,后天来拿。”

送茶的工人开车走了,她手上的碗筷不因为来客而放下,中饭时间,电视的连续剧正在开演,她一面扒饭一面提高警觉,看今天的戏文对不对昨天的尾。那工人不必招呼,熟透了是另外一回事,这小子她一向不把他装入眼眶里,抽烟吃酒嚼槟榔还好说,那副流里流气,混身上下没一块骨头是正的,一看就知道会抛弃女人的。

她女儿就是被坏胚抛弃的,落得她这个做妈的街前巷后抬不起头还算事小,丢个小油瓶给她,自个儿挣钱跑天下去了。小油瓶岂是好玩儿的?能拴在裤腰遛街吗?甭说别的,提个菜篮上菜市,还得空只手随时打弯她的老腰替这小油瓶捡奶嘴。

女儿年轻貌美,往哪块天边打天下她这个做娘的从来不知道,良心发现啦就汇个几千上万回来,她从汇款的数目猜她女儿吃饱穿好不?有一回,天地良心一张支票四万块,她这做娘的跩了,会撒娇了,叉腰歪在门边对送茶工人说:“不捡了,眼疼!”关起门来求爷爷告奶奶,千万别跳票,捱到兑现日期,银行里排队她一张脸宛如将丧考妣,确定那笔钱鸡蛋似地滚进她的户头,她差点杀鸡宰鸭上行天宫谢红脸关公!

“我丫头,孝顺!”她街头巷尾抬头挺胸像一只咯咯咯的火鸡母。

可是人说一福必有一祸,全败在这小油瓶手里,急性肠炎三更半夜抱进计程车:“你给我找最好的医院!”开车的大概心想小孩贵气甭医碎了,驶进本市最贵的诊所,专养权威大夫的那家。这还了得,五六天点滴吊了几多瓶,收到帐单她两粒眼珠掉到地上又弹回来,老本儿被挖了矿。回到家,这小没良心的扯她衣角:“婆,糖糖!”她一巴掌赏他的小屁股球,嗬!哭得中气十足算他有理。她关起门扯喉咙大啼:“跟你爷跟你爹一样儿,蚀本讨债的!呜呜……”这话不能给街坊知道,当年那死没良心的也舍了她母女。

开了门,人前说话她可溜了:“给他找最好的医院、求最好的大夫,可怜这没爹半个娘的,我这做婆的不疼他,谁疼哟!”人家怎知道她咬着舌根说的?

这条小街,没个闲人,三姑六婆小孩媳妇,家家摆个大竹盘,坐在板凳上捡茶叶梗做手工,多少攒点私房钱。她心想别的活儿不中用,捡梗倒还俐落,她一双眼睛精得出水这不骗人,可是不好意思向人开口讨差事,三天两头转到人家家里帮忙,混熟了开口容易:“我看这样好了,下回算我一份,成天被小仔仔呕得心浮气躁的,我得静静气!”做习惯了,也变成元老。

她哪里静得下来,屋子里婆孙两人,小的使小性子,大的发大脾气。别的忙不帮,这小油瓶专把茶梗屑倒回茶叶堆,她能不呕吗?老是掌他屁股也不管用,哭闹一阵又笑嘻嘻看他的电视卡通。她心里可真寒,年纪小就懂得扯奶奶的后腿,长大了,怕等不及她咽气就往坟坑扛!她一面捡一面甩眼泪鼻涕,还不如去死!死又能怎么死?舍不得他,好歹他也是一块活泼的肉,夜里搂着奶奶的脖子睡,半夜里摇醒她:“婆,嘘嘘!”

她一想到这儿,气他的泪水又变成疼他的哭法。

她把气理顺了,想起人说天无绝人之路,明天发工资,好几来千,送茶工人后天取货就来吧,她手脚俐落这不假的!女儿汇不汇款随她良心,她膀子随疲了靠个小油瓶还绰绰有余!

“仔仔乖哦,婆捡完啦炒饭给你吃哦,仔仔饿了吃糖糖哦!”

可不是,她想,就算婆孙俩喝西北风,也要喝添盐拌糖的那种。

不知春

在旷野上游走的牧人,能否听懂牛羊啮草时齿动的语意。

耕种于平原的农夫,如果偶然抬头看看云空,除了勾起一段记忆或预测明日的阴晴之外,是否看到云动日移中隐藏更深奥的启示?

纵浪于海洋的渔人,是否从暴风雨击打海面的狂爱里,尝出比肥鱼更鲜美的滋味?

她站在玻璃帷幕大楼内,透过沾染灰尘的玻璃,看脚下蚂蚁一般的车行及正在决定方向的路人。她孤独起来,手中端着新沏的茶,大量游烟包围着她的面目,在玻璃囚室里,这一道雾境更劝阻她那渴求真相的眼睛。

就在昨天,有人送她一罐茶叶,茶罐上三字笔墨叫“不知春”。她此刻回想昨日拆开华丽的包装纸后,赫然照见这三个字,几乎一见钟情了。虽然尚未沏泡,已确定这是一罐好茶。并且用想像编造一处仙境,耽溺在经营出来的虚构里,一直到今天。

今天,友人特地打电话再次推荐茶的甘醇:她不得不随着这道暗示为自己沏出不知春。但昨日欢愉的想像早已掩埋在案头积卷底下,她无疑地以履行义务的态度煮水、烫杯,把第一遍茶汤倒掉之后,注满八分,合上杯盖,完成应有的手续,又埋首在文件堆里。她忽然想,这与她依循社会规律所完成的其他手续有何差异?她睥睨自己,顿然觉得,所以尚留在舌尖的甘蜜与苦涩,其实都是一种欺蒙。上好的不知春在她喝来与粗茶无异,什么又是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