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婴儿(第2/3页)

这时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如刚才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样。不过,你得做出点什么,却是肯定无疑的,而你一时间想到的唯一的做法就是把这不高兴的婴儿上下起伏地摇动,口中同时哼着“啊哟哟——刮刮叫”或同样内容的话语。“要是换了我,先生,就不会那样摇她,”保姆说,“稍微一摇,她会觉得心烦的。”你马上决计不摇她,并真诚希望你现在所做的还不算太过分。

到这时,小孩子本人一直带着又惊恐又厌恶的表情望着你,她为了结束这种胡闹,便开始大声号叫起来。祭司一听见,马上冲到你面前,猛地一把就将小孩抱过去,一面说:“好啦,好啦,好啦!他们干了些什么呀?”“这是多么反常啊!”你愉快地说。“究竟什么事使她那么又哭又叫呢?”“啊,你准是对她干了些什么呀!”母亲愤慨地说,“这孩子不会无缘无故那么哭叫的。”显然,他们以为你刚才用别针在刺她。

这小鬼终于安静下来,而且无疑会一直不声不响的了,只是有个恶作剧的好事之徒又重新指着你问道:“小孩儿,这是谁啊?”聪明的小孩认识你,便张口嚎哭,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大。

这时候,一个胖老太太发表议论:“小娃娃不喜欢人真是怪事。”“啊,他们明白,”另一个人神秘莫测地说。“这简直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第三人又添一句;于是人人都斜眼看你,深信你就是彻头彻尾的恶棍;他们得意洋洋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你的本来面目未曾被你的同胞猜到,可是一个小娃儿的未受教育的本能却发现了。

然而,婴儿尽管有自己的罪过和错误,却也有自己的用途——的确大有用处,他们能填补空虚的心;还有用处,听了他们的呼唤,爱的阳光会在愁云密布的脸上透露出来;还有用处,他们的小手指能把皱纹熨平变成微笑的脸。

这些小人儿多奇妙啊!他们是世界大舞台上不自觉的喜剧演员。人生的戏剧太沉重了,他们为之提供幽默快乐。他们每个人都是个儿小而决心大的反对常规的家伙,所以总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用错误的方式,干错误的事情。小保姆叫珍妮去看汤米和托蒂在干什么,“告诉他们不准那样,”这说明她很懂得儿童的天性。要是给普通小娃儿一个很好的机会,但他却不去干那不该干的事,那么就应当马上去请大夫。

他们有一种天赋,能做出最可笑的事,而且做的时候带着一种严肃的、达观的态度,令人无法抗拒。他们中有两人手牵手,摇摇晃晃往东跑去,而着急的大姐姐却向他们吼叫,要他们跟着自己往西走,他们那副认真的神态真叫人无比开心——也许大姐姐除外。他们绕着一个军人转,以极大的好奇心瞪眼瞧他的腿,并且戳戳他,看他是不是真实的。他们不听任何论证,也不怕旁人难为情,大胆地硬说那个站在车尾的青年人是“爸爸”。在他们心目中,行人拥挤的大街街口正是尖着嗓子讨论家务事的最佳场所。过街时刚走到街中央,他们会忽然心血来潮跳起舞来,而且总是选择繁忙的商店前的台阶作为坐下脱鞋子的地方。

在家里,他们发现屋里最大的手杖或雨伞——最好是打开的——十分有用,能帮助他们上楼。他们发觉要向玛丽·安表达热爱恰恰是在这忠实的用人用黑铅磨炉子的那会儿,而且除开当时当地就去拥抱她外,他们的感情是无法得到慰藉的。至于饮食,他们最喜爱的佳肴莫过焦炭和猫食了。他们把小猫搂在怀里抛上抛下,对狗儿表示喜爱则是扯它的尾巴。

他们会带来数不清的烦恼,把一个地方搞得肮脏不堪,而且需要一大笔钱才能供养他们;然而你仍觉得屋里少不了他们。家里没有他们的吵闹声,没有他们恶作剧的行为,那就不成其为家了。听不见他们啪啪嗒嗒的脚步声,屋子里不是显得太清静么?假如没有孩子们天真声音呼唤着你们相聚一起,你不是会离走迷失么?

事情应该如此,但有时我又想他们那双小手似乎是个起分离作用的楔子。跟母爱发生争执,这是一种粗暴行为,因为母爱是人类情感中最纯洁的感情,也是促使女人一生十分圆满的感情。那是一种神圣的爱,我们这些质地粗糙的男人很难理解,然而它根本用不着吞没其它所有的感情呀。我这样说,请不要认为我对它缺乏尊重。婴儿用不着占领你整个心灵,不必像富翁那样把沙漠里的水井用围墙圈起来。难道没有另外一个口渴的旅客站在旁边吗?

在渴望做好母亲的同时,请莫忘了也做个好妻子。不必把全部心思和照顾仅花在一人身上。可怜的埃德温每当需要你出来一会儿的时候,你都别怒冲冲地回答:“什么,离开孩子!”别把你所有的晚上都消磨在楼上,也别把你的谈话完全局限于百日咳和麻疹。亲爱的小女人,孩子每次打喷嚏的时候,他不会死。你每次出大门的时候,房子不一定会失火,保姆也不会跟着某个军人逃跑。你刚一离开床边,猫儿也不一定马上会跑进去坐在宝贝心肝的胸口上。为了那个孤独的小人儿,你忧虑重重,同时也使其他人个个担心。假如你努力想想其它责任,那么你那张漂亮的脸蛋儿就不会老是出现那么多皱纹,而客厅也将和婴儿室一样充满快乐的气氛。稍微想想你的大婴儿吧。同他跳跳舞;用好听的名字骂骂他;不时对着他哈哈大笑。只有一个婴儿,才会把女人所有的时间占完。有五个或六个就差不多无须给予像照顾一个那样多的注意了。不过在此之前灾祸已经发生。家里好像没有立足之地,老婆忙得根本无法想到他,因此家庭对这不可理喻的丈夫失去了吸引力,他倒学会到别处去寻找慰藉和陪伴去了。

可是,好了,好了,好了!假如再用这种语调谈下去,我就会被看作讨厌婴儿的家伙了。天晓得我并不是这种人啊。瞧着那些天真无邪的小脸蛋成堆地围聚在通向这个世界的大门口,那副怯生生的、孤立无援的样儿,谁还能讨厌他们呢?

这个世界!这个又小又圆的世界!在婴儿的眼里,一定是个广阔无垠、神秘莫测的大地方啊!屋后菜园子看来就是人迹罕至的大陆啊!在楼梯下面的酒窖里,他们进行着多么神奇的探险啊!他们带着何等的惊恐凝望着那漫长的街道,恰像我们这些大婴儿凝望着星星,好生奇怪哪里是尽头啊!

望着那条其长无比的大街——那条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又长又暗的人生旅途,他们投去的目光显得多么严肃、大人味十足!有天晚上,我在索霍区看见一个小家伙坐在破屋门前的台阶上,煤气街灯照在他干瘪的脸上,那副神情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了无生趣的、绝望的神情,仿佛从肮脏的院子开始,像鬼魂般展开了下流生活的前景,这真叫他怕得要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