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第4/11页)

就在张枣离开祖国一个月后,1986年10月下旬,“朦胧诗人”徐敬亚和“第三代诗人”孟浪等以《深圳青年报》和安徽《诗歌报》为依托,发起声势浩大的“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推出了“他们”、“非非”、“整体主义”、“莽汉主义”、“极端主义”、“新传统主义”、“撒娇派”、“大学生诗派”等近百个群体,后来在诗坛上享有大名的大部分青年诗人都以各种名义参加了“大展”。出国仅一个月的张枣,与当时居住在美国的严力、居住在瑞典的张真、居住在香港的廖希等一起,被主办者列入“现身在海外的现代诗人”一栏参展,参展作品《四个四季·夏歌——献给娟娟》发表于《诗歌报》1986年10月24日第4版:

初夏的风开始独立你该会多么愉快地笑

我有时真怕你笑怕你变成一个纯粹的笑离我越来越远

你要向我证明你只是一个平面

我便透过你去湖泊你躺下便是月亮

你看见我被你映照我的表情行云一样安宁

我不准你挪动你不要颤抖让嘴唇也构起一个隆重的边缘

多好呵我真喜欢你透明尽管你离得远远

你量量我你量量你叫你我一起听风

风说了许多把夏天注得盈满

路标也说了许多话主要说我们一走动就会长大

我不要让黑暗惊起你尽管你的眼眸比夜色忧郁

不知你为何啜泣呵身上落满白雪花亲爱的

我要你一动不动如一个方向离我远远的

哪怕日子一丝丝逝去填入季节的死角里

我们等候吧你坐下像一朵水仙花放进我的平面

你不能走动呵你是个平面路上会有荆棘

《四个四季·夏歌——献给娟娟》应该是张枣最初的诗歌习作之一,现在,如果将作者的名字捂住,也许不会有人猜想得到它出自张枣之手。缺乏节制的长句、星星点点的感叹词、浅薄平俗的诗意、随处泛滥的情感……学生作文易犯的毛病,从这首诗里都能找到。因此,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翻箱倒柜,从收藏多年的“两报大展”资料中翻看到这首诗时,百思不得其解——早在“大展”前两年,张枣就已经写出了《镜中》、《何人斯》等天才之作,为什么偏偏以这一首相当幼稚的诗歌参与?是因为当时身在国外,没有来得及提交自己的新作?是朋友临时代为投稿,还是他虽然投寄了多首作品,但编辑恰好看中了这一首?

在“大展”专号上,徐敬亚专门为“现身在海外的现代诗人”专栏写了一则简短的“编注”:“这几位身在海外的现代诗人,前几年在国内时均热心参与中国现代诗的建设,现仍与大陆诗歌朋友保持诗的交流。这是中国现代诗的海外触角。贝岭说,这是几年前所没有的。故编选。”通过这段文字,我们似可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大展”操持者的最为注重的不是诗歌的质量,而在于推出一拨与“朦胧诗”不同的新生力量。平心而论,这个出发点并没有错,时至今日,我们甚至可以说徐敬亚等人高瞻远瞩,在那样一个山雨欲来的时候,“这首诗”和“那首诗”的区别远不如将一代人轰轰烈烈地推到前台重要。当然,无论如何,对于喜欢张枣诗歌的读者而言,不以《镜中》、《何人斯》、《灯心绒幸福的舞蹈》等诗歌参加“大展”,都是一大遗憾。我们试来看看那个时期完成的杰作《灯心绒幸福的舞蹈》:

“它是光”,我抬起头,驰心

向外,“她理应修饰。”

我的目光注视舞台,

它由各种器皿搭就构成。

我看见的她,全是为我

而舞蹈,我没有在意

她大部分真实。台上

锣鼓喧天,人群熙攘;

她的影儿守舍身后,

不像她的面目,衬着灯心绒

我直看她姣美的式样,待到

天凉,第一声叶落,我对

近身的人士说;“秀色可餐。”

我跪下身,不顾尘垢,

而她更是四肢生辉。出场

入场,声色更达;变幻的器皿

模棱两可;各种用途之间

她的灯心绒磨损,陈旧。

天地悠悠,我的五官狂蹦

乱跳,而舞台,随造随拆。

衣着乃变幻:“许多夕照后

东西会越变越美。”

我站起,面无愧色,可惜

话声未落,就听得一声叹喟。

《灯心绒幸福的舞蹈》共有两部分,因为篇幅关系,上面引用的是第一部分。这一部分,描述的是一种朦胧的情感,无论是“她”还是周围的环境,都亦幻亦真,“模棱两可”,甚至标题所强调的“舞蹈”和“灯心绒”,都只有“大部分真实”。这种幻境,与《何人斯》、《镜中》一脉相承,但叙述方式毫不相同。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我”对美的向往。这“美”,自然不仅是指异性,还是指“美”本身。

而此处未引用的第二部分,则脱离了对故事的描绘,而是抽身出来,写同性朋友间的故事,他们的相似与区别。联想到张枣与柏桦、钟鸣等四川其他几位“君子”的友情,我们可以这么认为,这首诗有一种写实的意味,他用诗歌这种非常特别的载体记录了年少时代的朦胧经验,同时恰倒好处地表达了对朋友的感情。

《灯心绒幸福的舞蹈》完美地展现了张枣诗歌的一个常见主题:戏剧性叙事。在表达方式上,也具有张枣独有的风格,虽然都具有叙事性,但与当时诗坛所流行的“生活流”、“日常主义”、“莽汉主义”的叙述方式毫不相同。如果说后者是一种“江湖式叙述”,那么,张枣的叙述则带有明显的书卷气。读这样的诗,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忧郁的书生在黄昏或午夜回忆流水般的往事,但他节制,不过于投入,而是若即若离,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你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但又不知不决地随着他的语言而步入他所设置的情境之中。

或者读者已经注意到了,前面的文字多次提到柏桦和钟鸣,甚至已经达到了不厌烦的程度。而在笔者看来,则是理所当然。柏桦、钟鸣和张枣是诗歌界众所周知的挚友,在早期,他们的生活态度和艺术追求一度几近重合,那时一种纯粹的文人化的交往,高雅而热切,类似于魏晋名士;他们之间在写作上的相互触发,甚至值得专文研究。1995年8月,在接受在德国南德电台的采访中,张枣说了这么一段话:“我的那些早期作品如《何人斯》、《镜中》、《楚王梦雨》、《灯心绒幸福的舞蹈》等,它们的时间观、语调和流逝感都是针对一群有潜在的美学的同行而发的,尤其是对我的好友柏桦而发的,我想引起他的感叹,他的激赏和他的参入。正如后来出国后的作品,尤其是《卡夫卡致菲丽丝》,……与我一直佩服的诗人批评家钟鸣有关,那是我在989年6月6日十分复杂的心情下通过面具向钟鸣发出的……”张枣和钟鸣甚至有多篇作品采用了共同的标题,而《灯心绒幸福的舞蹈》的灵感源头,则正是来自与柏桦的一次交谈。